聽見秦芬要一些藥膳食譜, 秦貞娘還不可置信地追問一聲,待聽見桃香又說一遍,她沉吟片刻應了:“藥膳也好,食譜也罷, 她願意想旁的事就最好。春柳, 去取幾本來。”
春柳依言取了七八本來,疊整齊了交在桃香手裡, 還囑咐一句:“我們姑娘還有許多呢, 不夠再來借。”
秦貞娘笑著搖搖頭:“這個五丫頭, 也不知到底心裡在想些什麼。”
桃香謝過秦貞娘, 轉身回去了。她跟了秦芬許多年,隱約猜到自家姑娘在想些什麼。
姑娘大約是想為範大人做些事情。
至於緣故麼……隻怕姑娘這份體貼細致, 還是從徐姨娘身上學來的。
自家姑娘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庶出,從小卻是被徐姨娘寵著長大的,哪怕桃香隻是個半路進府的丫頭, 也明白徐姨娘寵孩子, 和旁的兩位姨娘是不一樣的。
金姨娘寵愛孩子,隻挑唆孩子拔尖爭鋒, 商姨娘待孩子, 高興了捧著拍著, 不高興了非打即罵, 都算不得好。
徐姨娘待女兒,那是真正的好。
女兒想吃好的了,徐姨娘節衣縮食也要給女兒點上菜,見女兒衣裳鞋襪舊了,徐姨娘馬上拈起針線埋頭苦做,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 絲毫沒輸給旁人。
若隻如此,不過是個溺愛的慈母罷了,徐姨娘在家時也識得字讀過書,還知道些道理,當年也對著女兒念過些三字經千字文,教得幾句道理。
這麼著捧著哄著,養著教著,才教出五姑娘一副周到寬厚的性子來。
子女最肖其母,桃香覺得,五姑娘在這樣的慈母懷中長大,自然也格外會替他人著想,從前對太太和四姑娘如此,如今待範大人也是如此。
想到此處,桃香不由得在心裡念佛,她是姑娘貼身服侍的,自然知道姑娘些許的心事,她此時隻盼範大人平安歸來,如若不然,自家姑娘那麼好的一個人,可要落到何等悲慘的命運。
桃香猜得倒不錯,秦芬的確是想為範離做些事情。
她想著範離常因執行密令受傷,元氣必然有所損傷,她在內宅,一不能行走官場,二不能窺探國家大事,乾脆整理些好食譜給範離用。
桃香抱著七八本厚厚的書放下,取出帕子擦擦汗:“姑娘,四姑娘說了,她那裡還有許多這樣的書呢,你要的話,儘管去跟她借。”
秦芬正在翻書的手停住了,側頭想了想什麼,忽然一笑:
“四姑娘最喜歡琢磨吃食的,她說還有許多這樣的書,那必然是當真有,人家的大家閨秀,不是琴棋書畫就是歌舞詞曲,咱們四姑娘偏與旁人不一樣,真真是個妙人。桃香,那薑家姐夫認準了咱們四姑娘,可真是慧眼識珠。”
桃香不由得好笑,自己姑娘都煩惱纏身了,還有心思去說旁人,於是忍不住嗔一句:“姑娘還說人呢,你自己不也是個古怪性子,換個人遇見這事,隻怕覺都睡不好了,你還想著抄食譜。”
秦芬頑皮地皺一皺鼻子:“那難不成真的抄心經?抄著抄著遁入空門了,那樣才好?”
桃香趕緊呸一口,望空四下擺一擺:“各位神仙菩薩,我們姑娘童言無忌,可千萬彆當真呐。”
秦芬得意洋洋地搖一搖腦袋:“你瞧,你的意思,也是叫我抄食譜嘛。”
桃香嗯了一聲,靜靜立在旁邊,捏著帕子的手卻沒一刻安靜的,恨不得把那帕子絞成饊子。
秦芬餘光瞧見桃香不住動作,心裡安生不下來,乾脆問桃香:“你有什麼心事,一並說出來罷了,彆在這裡糾結了,怪煩人的。”
桃香終究沒忍住:“姑娘,我常聽說,有的人遇見大事了,麵上裝得沒事,實際上心裡已經……那個……你若是有事,可千萬彆憋著,要說出來。我沒本事扛著,還有蒲草,實在不行,還有四姑娘,你可萬萬不能隻顧忌顏麵啊!”
秦芬聽了桃香的話,不由得動容,她與桃香也相伴七八年了,算得上親如姐妹,這時也不開玩笑了,微微正色:“我也不是強裝無事,外頭的事若要愁,多少事不夠愁的,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在屋裡發愁生悶氣也改變不了,倒不如彆想,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桃香想想自家姑娘自來就是個少煩惱的性子,這時信服地點點頭:“姑娘心寬,這是福氣。”
秦芬才安生抄了兩三天的食譜,就被秦珮知道了。
秦珮聽見了,還不可置信地抓住綾兒問一聲:“你沒聽錯?五姐在屋裡抄食譜?”
綾兒肯定地點點頭:“我是聽見廚房送飯的婆子說的,一個說,五姑娘悶頭鑽研食譜,可彆像平哥兒安哥兒那樣,往廚房要什麼醋粥、醬油飯,鬨得她們頭疼,另一個說,五姑娘自來省事,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秦珮嘖一聲:“我的天,我聽說範大人失蹤了,還想著五姐怎麼也要關門痛哭的,誰知道她抄起食譜來了,真是心寬。”
她說了這句,端起茶抿一口,忽地又想起什麼,把茶碗猛地往幾子上一擱:“哎呀,你說五姐是不是也傷心得失神了?!不行,我得去陪著她!”
綾兒聽了這句話,卻一時沒敢接話。
姑娘說個“也”字,是什麼意思?這宅子裡傷心得失神發瘋的,不是還有一個商姨娘?
綾兒樂得主子不曾明白說出,趕緊扯句旁的:“姑娘要出門了,該和六七兩位少爺好好地相處,四姑娘不也是這個意思?五姑娘那裡,讓她清淨些也好。”她是貼身服侍秦珮的,自然是替她著想。
秦珮卻搖頭:“不成,五姐和旁人不一樣,這家裡,若說還有一個厚道人,那便是五姐了,我得去陪著她!”
於是這日起,秦珮隻推說天氣熱了,怕兩個弟弟在外頭中了暑氣,叫他們安生在屋裡讀書,又說自己閒不住,天天往秦芬屋裡來。
聽了這些事,楊氏還讚一句秦珮懂事,賞了一堆東西給秦珮。
秦芬也不眼紅秦珮,她知道這是秦珮對自己的好意,於是日日泡了茶,擺上乾果蜜餞,好好地招待秦珮。
如今這時代,女子該有些嬌弱和柔美,便如秦貞娘那樣端方的性子,遇見婚事波折,也有柔弱的一麵,秦芬雖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卻也該裝一裝樣逢迎世人。
悶在屋裡兩日,秦芬已經閒得長蘑菇,秦珮到來,她巴不得呢。
秦珮是姐妹裡最小的,向來是姐姐們管她教她,她卻不曾安慰過人,如今陪著秦芬,說話便笨嘴拙舌的:“五姐,你,你可還好?”
這話一出,桃香猶可,綾兒卻恨不得撲上來捂住主子的嘴,安慰人應該旁敲側擊,這麼直愣愣的那便是有意戳人心窩子了!
秦芬聽了這句,倒噗嗤一笑,她也不要秦珮故作老成地說話,隻叫秦珮把外頭的新鮮事揀了來說,秦珮最愛嘀咕這些的,於是姐妹兩個對坐著,每日裡茶都喝掉好幾壺。
國家大事,秦珮知道得不多,家事卻說出一籮筐來。
頭一件大事就是昭貴妃產期已近,如今宮裡各處嚴陣以待,產婆就備了三四個,太醫院的婦科聖手更是連著半個月不曾出宮,日日守著聽華陽宮的傳召。
昭貴妃便是喘氣聲大了些,皇帝都要叫禦醫去診脈開藥,禦醫知道昭貴妃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哪敢多說一個字,仔仔細細診了脈,回去還得撓著腦袋開一副好藥膳上來。
藥膳再補養,也總有股怪味,昭貴妃一則是吃不慣,二則是體諒下頭人,對皇帝說是腹中孩子鬨得自己不安生,不必總叫人來看,皇帝反複問了無事,這才肯放過禦醫。
昭貴妃見皇帝還是不放心,隻道心裡憋悶,想要姑母來陪著,皇帝一聲令下,進良親自帶著車馬侯在秦府門口,好生接了楊氏進宮去。
到秦珮說這事時,楊氏已在華陽宮住了兩日了。
說到這裡,秦珮又是欽佩又是驚奇地道:“四姐也當真是個閨閣裡的英雄了,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如今家裡外頭的擔子,全是她一個人擔著,我雖有心幫兩把,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四姐這一向確實累著了。”
秦珮馬上出閣,的確不好再伸手管娘家的事,幫著帶兩個小的孩子,還可說是姐弟情意,再管家事,旁人還當秦府沒人了呢,要一個將嫁的女兒理事。
秦芬點點頭:“你的話確實有道理,四姐是個明白人,她理會得,不會多想什麼的。”
秦珮喝一口茶,又說柯家,這一次,語氣卻多了些幸災樂禍。
自從那日秦家送了蘋果酥,秦淑便鬨了起來,從外書房把柯源叫了回去,說要打發巧兒出府。
那巧兒是柯源成婚前,柯太太特意撥過去的,秦淑不曾進門時,巧兒當差也還算儘心,柯源聽見秦淑要趕她走,自然不同意。
說到這裡,秦珮拈起一枚甘草桃條,放進嘴裡品咂兩下,隻覺得又是辛又是甜又是鹹,點頭讚一句好味,又說起柯家的事情來:
“三姐夫不肯打發巧兒,一半是為著道理,也有一小半是為了三姐。如今三姐嫁過去不滿一個月,就要把婆婆給的丫鬟趕出去,且這丫頭又沒犯什麼大罪,這話說出去,三姐自己的名聲也不好聽呐。如今好了,三姐夫堅決要留人,三姐犟著性子要趕人,兩個人鬨得不可開交。”
秦芬見秦珮見事明白,頗為讚同地點點頭:“可不是,三姐那人隻有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隻揪著雞毛蒜皮的事有什麼用,若是有你一半的懂事,日子也不會過成這樣。”
秦珮微微點頭,咬著那桃條,慢慢咀嚼半天,忽地說起自己來:“我還沒過方家門,便有那麼一個丫頭等著我,方三少爺對我,又不似三姐夫對三姐鐘情,我不懂事也不行呐。”
兩個丫頭聽見姑娘們說起體己話,早已退了出去,這時周遭無人,秦芬說話也不避忌那許多:“你和三姐那人再不一樣的,三姐這人做事不存著好心,什麼日子給她都過不好,你卻不會。”
秦珮用力點一點頭:“這是自然!過了方家門,我先要孝順方太太,再要和大嫂處好關係,再往下,婆子丫鬟們也不能忘了收攏,方三少爺呀,且得排在後頭呢。”
這樣的話,秦貞娘也說過,秦芬一邊點頭讚同秦珮,一邊想,這時代的婚姻是否都是如此,結一門親事不像是嫁個郎君,倒像是往衙門去當差。
秦貞娘、秦珮這些古代閨秀,自然是習以為常,她這現代人,入了範家門,若是也遇見如此境地,可過得來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