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第126章 俯就(1 / 1)

次日晨起, 柯源好似饜足的食客,滿臉都是高興,秦淑卻麵色泛白, 掛著兩個黑眼圈兒。

玉鎖一見, 大吃一驚:“姑娘, 你昨日不曾睡好嗎?這個臉色, 等會去祠堂, 可怎麼去得!”她是個半大孩子,還不懂那許多。

這日早上便該開祠堂告祖先, 將秦淑的名字記入族譜, 這對秦淑是大事,玉鎖緊張,也是人之常情。

雪影聽了玉鎖的話,輕輕咳一聲:“玉鎖, 快給少奶奶梳妝, 勿要多話。”

她如今已知道, 自己以後還是院裡的第一大丫鬟, 倒對玉鎖越發和善了。想了一想,又補一句:“給少奶奶多上些妝粉, 遮一遮黑眼圈, 胭脂卻不必重了。”

秦淑雖是處子,到底聰慧, 昨晚便已覺出了柯源是有經驗的, 此時聽了雪影的話,仿佛也頗通人事,不由得抬頭打量一眼。

眼前的丫頭樣貌平平,身材瘦削, 顯然還是個姑娘模樣,她懂得那些,大約還是因為年紀大了,自己明白。

知道這不是柯家放在柯源身邊暖房的,不必自己費心提防打壓,秦淑便又低下頭去打瞌睡,心中更高興一些。

柯家的行事再怎麼不規矩,到底不曾放個開過臉的丫鬟在房裡,六妹說的那方家,瞧著是個做官的人家,卻也一團汙糟。

再瞧四妹說的那薑家,如今可還算是個白身呢!

秦淑想到這裡,簡直高興得要笑出聲來。她心裡暢快,再看柯源又更順眼許多。

她忽地想起出門前被秦貞娘壓著學做羹湯,如今既與柯源相諧,倒正是用得上的時候。

於是喚過玉鎖,細細吩咐:“你去廚房灶上吩咐一聲,給我備一碗雞湯、一碟子火腿絲,我等會要親手做羹湯給公婆和夫君用的。”

柯源聽了這兩句,不由得大喜。

他原先看上秦淑,隻是瞧她出身優容、樣貌秀麗,並不曾指望她如何辛勤勞作,他知道大家族的姑娘總是嬌生慣養,自然與平民百姓不同。

如今見秦淑竟真要親自下廚,柯源笑著將她的胳膊輕輕挽住:“我娘子可真是賢惠。”

入祠堂的事,倒還算順利,這樣的大事,哪怕是瞧著秦府的麵子,柯老爺和柯太太也不會使什麼絆子。

從祠堂出來,秦淑便對柯老爺和柯太太行個禮:“兒媳特地學了些廚藝,想親手給父親、母親做羹湯,還請二老準許。”

柯老爺也不曾想著,這金尊玉貴的秦家三姑娘,竟願意洗手做羹湯。

畢竟,如今秦覽貴為正四品的僉都禦史,秦夫人又是昭貴妃的姑母,柯老爺還以為自己家娶了個兒媳,得高高供起來呢。

“好,好,源兒媳婦可真是有心了!我和你母親這就等著吃你做的飯!”

柯太太一聽,簡直鼻子都要氣歪了,她嫁入柯家門內二十來年,也不曾聽見自己丈夫如此誇讚,這時見父子兩個看秦淑的眼神好似看七仙女,不由得恨從心起。

說是洗手做羹湯,也不能真指望秦淑這出身高門的新婦做上四碟八碗,秦淑隻是煮了一大鍋雞湯麵,又用那火腿絲拌了一盤子燙乾絲,便算是敬意了。

柯老爺且吃且讚,誇秦淑賢良淑德,柯源臉上頗有自得,柯家下頭幾個姑娘少爺見父兄如此,自然也都有好話說。

秦淑一一謙遜過來,心下卻不知是何滋味。

她也不曾想到,娘家人壓著自己學的規矩,在家時還恨得牙癢癢的,此時卻已替自己掙得了賢惠的名頭。

柯太太不言不語地吃了幾根麵條,忽地把筷子一擱:“源兒,你媳婦如此賢惠,你也該給她爭麵子。”

秦淑知道這婆婆不喜自己,已在肚子裡盤算了百般手段要和她作對,這時忽然聽見一句順耳的,不由得愣住,看一眼柯太太。

柯太太見兒媳眼神似有疑慮,笑了一笑:“源兒吃了早飯就趕緊讀書去吧,不要白白消磨時間門,你不考個出身,又怎麼給媳婦爭麵子?”

這話說得柯老爺連連點頭:“很是,很是,今年不曾考上進士,幸而已錄了貢生,可往國子監去讀書了,依我說,該早日進學去,不要在家閒著消磨。”

柯家自前幾代起,便不是個讀書的料子,柯老太爺連童生也沒考上,柯老爺使了十幾年的勁,也不過隻考個童生。

到了柯源這裡,一口氣考上了秀才、舉人,原也可捐官了,可是柯家都想著正經的進士到底尊貴,一家人互相攛掇著進京趕考,這千斤的擔子,便都壓在了柯源肩上。

此時聽見父母皆來催促,柯源便有些不樂,然而又想起自己依稀對娘子許了願,說要為了她出人頭地的,這時也不好反口,隻好不情不願地對父親應了一聲。

這裡一家人說得熱鬨,秦淑卻恨不得用碗裡的麵條勒死自己的婆婆。

這個老婆子,好事一件沒乾,成日想著挑唆兒子媳婦,新婚第二天,就叫兒子出去讀書去!

倘若真是塊讀書的料子,前頭十來年早該讀出來了,又何必忙這一兩日?這老婆子分明就是看不慣兒子和媳婦親近,故意拆散!

秦淑如今才算知道,什麼叫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原先在家時給旁人受的氣,此時換成自己一一受過。

她在娘家,不似旁人顧忌什麼家宅和睦,因此旁人拿她沒法子;如今過門了,婆婆壓根不在乎什麼賢德名聲,倒是她要在意丈夫臉色,於是乎,她便成了處處被轄製的那一個。

當著婆家這一大桌人,秦淑總不好說,彆叫丈夫讀書去了,自己和丈夫新婚情熱,還要在屋裡多黏糊黏糊,敢說出一個字來,彆人怕不是要把她罵到地底下去!

此時除開裝個嫻靜的鵪鶉樣,她也實在是沒什麼應對的法子。

這頓早飯吃完,柯家個個都是高興的,秦淑卻笑不出來。

柯源送她回了小院,陪她坐了一坐,也不過隻呆了一盞茶的功夫,便道:“我這就出去讀書了,娘子或是理嫁妝,或是往母親和妹妹那裡去,彆悶著自己了。”

這話說得體貼,然而秦淑卻高興不起來。

從前在娘家,她一人住的小院還比這大些,裡頭還栽得一叢竹子、兩株矮鬆,嫁了人了,名義上做了長媳,怎麼排場還不如以前了。

再看看丈夫,生得不如範離英俊,讀書不如薑啟文靈光,甚至出身也不如那方三少爺,人家至少是個官宦子弟。她在姐妹間門怎麼也是第一等的人物,何以配了個丈夫如此無用。

秦淑看一看窄小的院子,再看一看往書桌上翻找東西的柯源,幾乎氣得要掉眼淚。

柯源尋到了自己要找的兩本書,回頭對著秦淑揚一揚:“娘子等著,我這就去讀書,給你掙份功名利祿!”

秦淑終究忍不得委屈,她從前是見慣了金姨娘對秦覽撒癡撒嬌的,哪知道什麼相敬如賓和忍讓克製,這時一噘嘴:“你去,你去,去了就再彆回來!”

聽了這話,柯源愣怔片刻,竟看不懂新婚妻子到底是在玩笑還是認真。

他盯著秦淑的臉孔打量片刻,見妻子好似當真生氣了,便擱下書本,溫聲來勸:“娘子,怎麼不高興了?”

雖然柯源並非官宦子弟,然而家中對他期望甚高,父母哄著,弟妹捧著,十八九歲了,還未有一日低聲下氣過,這時肯俯就秦淑,已是極大的退讓了。

秦淑見自己撒嬌果然有用,越發得意了:“才成親第二天,你就放著我獨守空房,既你不在意我這妻子,費勁娶我回來做什麼?”

柯源隻覺得莫名其妙,自己隻是去外書房念書,晚上還得回來的,怎麼妻子就說到獨守空房上頭了?

他心裡已有了火氣,然而想著妻子初嫁過來,還是好聲好氣勸一句:“好了,彆鬨了,我讀書不也是為了給你掙麵子嗎?”

不說這話還好,說了,秦淑更來氣,愈發淚眼婆娑:

“你老說讀書讀書,前頭十幾年,難道你不曾讀?恒哥兒考中了,薑啟文也考中了,偏是你不曾考中,說起來是給我掙麵子,這又掙了什麼麵子了?”

高中進士,本就是許多讀書人一輩子不可及的夢想,像柯源這樣十八九歲考上貢士的,已經算是人中龍鳳了,秦家四個女婿,且還有個方家的什麼功名也沒考上呢。

如今柯源這人中龍鳳,卻被秦淑貶損得一文不值,他也沒那許多耐性了,冷冷地道:“不可理喻!我讀書去了,你自己好生呆著吧!”

這下子秦淑是真的麵子裡子一起丟了,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

主子拌嘴,雪影和玉鎖兩個哪裡敢往上湊,早跑去外頭躲得遠遠的了。

柯源經過時,兩人慌手慌腳地行禮,柯源隻作不見,雪影便知道,自家少爺是生了大氣了。

她不欲摻和這裡頭的事,用胳膊拱一拱玉鎖:“少奶奶的脾性我還摸不清,你去裡頭瞧瞧。”

玉鎖無法,硬著頭皮進屋,見秦淑哭得妝都花了,一行哭,一行說,嘴裡直念叨著回娘家。

聽了這話,玉鎖不由得歎口氣,自己是哪來的好運,服侍了這麼一位頭腦不清楚的主子!這位少奶奶在娘家時,與哪個處得好了?回娘家去,又指望哪個替她撐腰?

新婚第二日便大吵大鬨,這說出去兩家麵上都無光,玉鎖在心裡哀歎得幾遍,耐著性子勸了又勸,好容易才勸住了秦淑。

有了這麼一次爭吵,三朝回門時,秦淑便不大提得起精神,早上選衣裳,也不去揀那俗氣的大紅衣裳迎合旁人,隻依著自己喜好,揀了身牙白色遍繡大紅竹葉的衣裳。

柯源攜著秦淑往上房拜彆父母,柯太太一見秦淑的衣裳,又不高興了,冷笑一聲:

“新媳婦得穿一個月的紅,什麼茜紅、絳紅、水紅、銀紅,世上的紅顏色沒有一百樣也有幾十樣,怎麼源兒媳婦偏選了身白衣裳?這……不大喜慶吧?”

此話雖然有訓斥的意思,到底也還婉轉,依著秦淑的伶俐,她若是肯服個軟,說一句衣裳的繡樣是紅色,便也能敷衍過去了。

誰知她如今氣性大,竟是毫不低頭:“太太的話我不明白,有什麼喜慶事,還值得天天穿紅著綠?”

柯源聽了,氣性也上來了,將秦淑瞪一眼:“你胡說什麼?”

他除開成親那一晚,竟再沒挨到秦淑的身子,本就是一肚子火氣,這時聽見秦淑忤逆母親,自然不高興。

柯老爺見婆媳和小夫妻間門要說僵,連忙跳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兒媳婦要趕著回門呢,勿要在此爭吵了,誤了時辰,秦大人和秦夫人可是要盼的。”

提起個“秦”字,柯源腦子清醒一些,不再言語,任由秦淑帶著玉鎖出門去了,自己將拳頭攥緊又鬆開,不情不願趕了上去。

秦淑雖不受楊氏喜愛,如今出門了,楊氏心裡清淨,樂得借她作個賢惠樣子,竟是早早就預備下了家宴,候著新姑爺上門。

秦覽這日正巧休沐,便早早起身,到上房一轉,見桌上擺著幾樣北方的點心,知道是為柯源準備的,還讚一句楊氏:“夫人如今越發周全了。”

說話間門,姐妹幾個已齊齊進了上房,連平、安兩個孩兒也早早被茶花拎了起來,打扮一新,兄弟兩個手牽手,帶著自己的大丫鬟到了上房。

大人們說家常,兩個孩子便進了裡屋,伸著頭看桌上的吃食。

忽地看見幾樣新鮮點心,兩個孩子不由得好奇,也不去問父母,隻一邊一個抱著秦貞娘的腿,求著她要先吃兩塊。

秦貞娘如今是大姑娘了,心思周密許多,見小哥兒兩個求得懇切,便推給秦覽:“這事我說了不算,爹是一家之主,你們得問他去。”

兩個孩子又哼哼唧唧地撲到秦覽身上去求,秦覽笑哈哈地將兩人鼻子各刮一下,道:“既是想吃,那就先嘗一嘗,叫碧璽給你們一人拿一塊,不許自己動手!”

小哥兒兩個高興得什麼似的,笑笑鬨鬨地跟著碧璽進屋去吃點心了。

秦芬見了,不由得一笑,這個家裡恐怕沒幾個人喜歡秦淑,自然不願意為著她委屈了兩個孩子,然而若是旁人來破這規矩,秦覽難免不高興,他自己出聲,便怪不著旁人了。自家這四姐,如今也會耍滑頭了。

正這麼想著,外頭傳來臘梅的聲音:“三姑爺和三姑奶奶回門啦!”

姐妹幾個齊齊站了起來,迎接姐姐和姐夫。

柯源與秦淑隔著一人的距離,一前一後進了門,各自對父母行了禮,又與妹妹們見禮,兩人板板正正,一句話也不曾多說。

屋裡眾人都不是傻子,都瞧出來,這對新婚夫婦,隻怕處得不大和諧。

楊氏懶得管那許多,隻作不見,笑著招呼一聲:“姑爺和三姑奶奶回來了,請去用些早點心吧。”

秦珮走在最後,覷著無人注意,輕輕一扯秦芬:“五姐,三姐過得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