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說緣分兩個字, 那中人也並未多想,她知道秦家這位夫人是昭貴妃娘娘的姑母,隻當她也是識得範夫人的, 便笑著道:“既夫人想見,叫外頭的人進來見一見就是。”
說要見一見, 不過是打趣秦芬, 哪裡就真能上趕著見一個下人, 楊氏搖一搖頭:“罷了,用完飯趕緊回去吧。”
外頭差來借針線的正是邱媽媽的孫女蓮花, 她見這莊上多了不少生人,自然多問一句,聽得是昭貴妃的娘家姑母來看田莊,她還嘖一聲, 回去便鸚鵡學舌一般說給了邱媽媽聽:
“奶奶,那邊小梨樹莊上, 來了許多人, 我一問呐,是宮裡昭貴妃的娘家姑母來買莊子,嘖嘖, 聽說一口氣買了三個莊子呢,好大的手筆!還聽說她家的姑娘們也都跟來了, 哎喲喲,我卻不曾瞧見幾位秦姑娘的模樣。姑娘們身邊服侍的婢女倒是瞧見幾個, 都好俊俏的模樣, 那幾位姑娘,還不知是如何天仙般的長相呢。”
邱媽媽對孫女一向喜愛,除開不準她肖想範離, 其他都是願意寵著的,這時還笑嗬嗬地多問一句:“是不是那位辦了徽州貪墨案子的秦老爺的家眷?”
範離坐在桌邊上,正捧著個比臉還大的粗瓷大碗吃麵,聽見蓮花說閒事,起先也不曾往耳朵裡去,待聽見個“秦”字,忽地抬起頭來:“是那位新晉的右僉都禦史秦大人?”
蓮花對著範離,臉蛋便有些發熱:“聽說那家的老爺才升了官,是什麼官我卻不曾聽清楚。”
範離心中一盤算便知道是秦芬一家,他不知怎麼,竟有些坐不住了,大口喝光了麵湯,從懷裡掏出帕子擦擦嘴,又慢條斯理疊好了放回去:“母親,我這便回去了,皇上交代了緊要差事,我有些日子不能來給你請安了,你勿要惦記。”
平時範離並沒這樣嬌貴的做派,當著蓮花,便知道端起架子來了。
範離知道蓮花這小丫頭對自己有些綺思,可他一顆心隻在秦芬身上,旁的女子避之不及,瞧在邱媽媽麵上,又不好太過冷淡,隻能使些心思,叫蓮花知難而退。
王氏哪裡猜不出兒子的意思,笑一笑,應一句,“好,你自辦好你的差事就行,彆總來瞧我。我和邱媽媽、蓮花作伴,並不寂寞,你彆老是掛念娘這裡。”
這位範夫人四十來歲的模樣,鬢邊已生了些許銀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挽在腦後用一根金簪彆住,彆無發飾。
如今天氣熱,邱媽媽和蓮花已穿了短袖衫子,王氏卻還穿著月白長衫,外罩深藍色縐紗比甲,領口彆了一枚寶相花形狀的白玉領扣,略顯出些尊貴。
她捂得這樣嚴實,臉上也沒滲出一滴汗水,麵色比尋常人都蒼白,瞧著便不大強健。
範離看一看母親的麵色:“前些日子進良又打點了東西送來,裡頭有些補品的,娘可都吃了?我瞧娘的氣色比從前好多了。”
王氏麵上的血色極淡,笑容也極淡:“娘這副身子,熬得一天是一天,補不補的,也都是一樣。”
不知怎麼,範離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句:“娘好好補養身子,等兒子娶親,娘就等著含飴弄孫吧。”
這話一出,王氏臉上果然湧起一陣喜悅:“你這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說出來給娘聽聽。”
範離原是打算有些功勞了再去求娶秦芬的,這時漏一句,也不過是想給母親提一提精神,並不想鬨得人儘皆知。
見自己母親興致勃勃,範離生怕她閒來無事差人去打聽秦芬,到時候鬨得秦芬麵上無光,便趕緊又止住話頭:“娘,我要趕著回去辦差,不多呆了,你好生歇著吧。”
他說罷撩起袍角,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從前範離走,蓮花總要殷勤地送一送,今日卻呆立著不曾動。
她那小女兒的心思,自打看見範離重傷昏迷時就起了,隨著範離身子康複,又外出辦差,她愈發為這英俊驍勇的少年而著迷,雖然奶奶總說她是胡想,可她就是控製不住。
她原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喜歡這少年,誰知此時聽見他有了心上人,那情愫便莫名其妙消退了。
此時的蓮花,心裡轉著個奇異的想法,範公子聽見了秦家便要走,難道他的心上人竟是秦家的姑娘?
然而這話太過離奇,蓮花不過在心裡想一想也便放下了。
範離出得院門,牽了自己的黃馬,慢慢地走著。
小梨莊不過在一裡地外,他一時想去與秦芬道個彆,一時又覺得唐突,幾番舉棋不定,越走越快,扯得那黃馬不滿地直打響鼻。
聽見馬嘶,範離忽地回過神來,他去魯州乃是密令,是絕不能告訴旁人的,方才連皇上乳母和自己親娘都瞞了,怎麼一到秦芬,他就全忘了保密這事?
範離自嘲一笑,翻身上馬,勒住韁繩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小梨莊。
吃過午飯,楊氏便帶著女兒們出莊回府,秦珮吃了許多未曾聽聞的東西,一路說說笑笑,秦貞娘興致也高,不住地附和:“今日那炒南瓜藤,果然是又清爽又好吃,等咱們回府了,叫莊子上多送些。”
秦芬落在後頭,笑著聽姐妹兩個閒談,到了登車時,她不經意一瞥,卻瞧見遠處一棵大樹下有一人一騎。
那人穿著綠色長衫,麵目瞧不清楚,跨著一匹高大的黃馬,正往這邊眺望。
官綠衣裳,黃色駿馬,不是範離又是誰?
秦芬心裡不由得一跳,原想趕緊躲進馬車的,不知怎麼,又放慢了動作,對著範離的方向,凝視一眼。
誰知範離好像看見了她這深深一眼,竟抬起手來,輕輕一揮。
秦芬臉上頓時燙了起來,她不欲旁人瞧出,便仍舊穩著自己,慢慢上了馬車。
進了馬車一坐定,秦珮便疑惑地看一眼:“五姐的臉有些紅,彆真中暑了,錦兒,再問蘭兒要一顆薄荷丸子來。”
範離目力極佳,早看見人群中的秦芬,他不曾想到臨行前還能看一眼心上人,不由得大喜。
其實二人之間相隔甚遠,麵目不大瞧得清楚,然而他就是知道,那那穿淺碧色紗衣的就是秦芬。
見秦芬似要上馬車了,他趕緊抬手揮一揮,又怕給秦家人看見了,憑空給秦芬添些麻煩,手舉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這一番微風細雨般的你來我往,並無一個人瞧見,就連秦珮這小丫頭,絮叨的也隻是秦芬中了暑氣。
嘮叨幾句,秦珮又無師自通地說起大人話來:“五姐雙頰緋紅,難道是因為今日咱們瞧見了五姐夫?”
秦芬不意秦珮這小丫頭如此愛亂想,趕緊轉個話題:“六丫頭,這三個莊子,你可有中意的?”
秦珮一下子把旁的事拋到腦後:“最大的那個,定是給四姐的,這也不必說了。下剩的兩個莊子,一個有溫泉,小是小一些,尋常也沒那般巧的能遇上,實在難得;一個產出多,景致好些,還當真是難選。”
這話秦芬聽懂了,秦珮中意的,是那個帶溫泉的。
“六丫頭,你選那個帶溫泉的,我想要那種著梨樹的。”
秦珮自然知道那溫泉的好些,依著太太看重和姐妹次序,也該是秦芬得,這時聽見秦芬相讓,她連忙擺手:“不,不,五姐選那個,我選那個帶梨樹的。”
秦芬笑著截住話頭:“好啦,小丫頭還和我口是心非起來,你聽五姐的,就這樣定了。”
秦珮囁嚅兩下,還想再說,卻被秦芬打斷了:“那莊子上有梨子,瓜果也多,正好給徐姨娘醃些蜜餞果乾,那溫泉的莊子,我要了卻是無用的。”
這話聽著倒很是像回事,秦珮看一看秦芬的眼神,見五姐是真心的,便也不再推讓,小聲應下:“好。”
見秦珮猶疑,秦芬又補幾句:“五姐到時候想泡溫泉了,又或是想吃些新鮮瓜果了,便向你開口,想必你這丫頭還不至於小氣得不給。”
秦珮忙不迭地表態:“這是自然!”
回了秦府,楊氏便問起姐妹三人的想法,秦芬知道不好叫秦珮先出聲,便搶先要了那種梨樹的,楊氏聽了也不多說,隻點點頭:“好,五丫頭這上頭吃虧了,我彆處再補你些。”
秦珮連連點頭:“我占了五姐便宜,今晚上我做東請五姐吃雞絲涼麵。”
秦芬選那莊子,一半是為了姐妹和睦,一半是為了那棵梨樹,這時見嫡母和妹妹都如此厚道,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了:“一家人,談什麼吃虧便宜的。”
這話說得楊氏心裡熨帖,這些日子因著秦淑出門的事,她與丈夫總說不到一處,已憋了一肚子火,出門買田莊也不曾減輕,見女兒們和睦,她的煩惱倒退了許多。
於是楊氏揮手命三個女孩子下去:“夏日不可過分貪涼,再叫廚房送一份熱熱的酸湯魚去,你們自在吃喝,明日好生收拾,後日便要打足精神辦正事了。”
這說的是秦淑的婚事,姐妹三人知道輕重,齊齊應下,退了出去。
因秦珮說要做東請客,便也不回自己院裡,隻往秦芬的小院來。
如今天氣炎熱,屋裡不如外頭涼快,姐妹三個叫丫鬟抬了桌子和藤凳擺在院中,又要了兩碟瓜果,自在吃喝。
秦芬隨手拿塊井水湃過的西瓜,用力咬了一口:“真涼快!”這裡沒有空調冷氣,夏天不似冬天,隻多裹衣裳就成,天氣再熱,衣裳總得穿齊整,屋裡再怎麼擺冰盆,也還是熱。
秦珮看一眼兩個姐姐,忽地抿嘴一笑:“五姐夫方才衝五姐揮手道彆,五姐心裡熱乎到現在才涼快。”
秦貞娘捏了顆葡萄,正吮著葡萄汁,聽見這話,嗆得咳嗽起來,她用力拍兩下胸口,目光炯炯地盯著秦芬:“好呀,芬丫頭也有落在我手裡的一天!珮丫頭,你五姐夫的事,給我細細說來!”
“珮丫頭,不準說!你敢說,我就揍你!”
秦芬從前一向是副厚臉皮的樣子,何時這樣怕羞過。
秦貞娘起先不過是隨口一問,這時倒當真來了興致,笑嘻嘻地把秦珮往身邊一攬:“珮丫頭儘管說!”
秦珮衝著秦芬扮個鬼臉:“對不住了五姐!”
她說得一大篇話,也不過就是去時路上遠遠瞧見範離騎馬,回府前又見範離在樹下眺望,秦貞娘聽了,不由得有些無趣:“原來不過是這樣,偶遇而已,無甚奇的。”
秦珮歪著頭努力想一想:“哦,不光是偶遇呢,五姐夫還衝五姐揮手了呢!呀,隔著那老遠,他也能瞧清楚五姐是誰,真不愧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喲!”
秦貞娘也罕見地頑皮起來:“這樣瞧著,範大人可當真是中意咱們五丫頭!”
姐妹幾個說笑儘興,鬨到老晚還未散去,上房聽見,少不得叫臘梅傳話下來:“姑娘們,後日就有大喜事了,還請早日歇息,養足精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