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秦覽陡然來了精神, 楊氏哪裡不知他在想什麼,連忙擺手:“我可沒那個本事勸皇上收回成命,老爺可彆想錯了。”
秦覽也知道這想法太過離奇, 訕笑一笑:“嗐,我哪裡是那個意思。夫人心裡有什麼話, 快說與我聽聽。”
楊氏道:“恒哥兒這孩子,雖然自來話不多, 可是極有自己的主見, 如今上有皇帝聖旨,下有他自己主意, 外放的事,大約是改不得了,老爺倒不如順其自然。”
理是這麼個理,可是話聽起來終究不順耳, 秦覽從鼻子裡應了一聲, 也不知是哼還是嗯,砸吧一下嘴巴,不曾說話。
楊氏又道:“方才老爺說恒哥兒不在京裡沒有人脈, 老爺為何不自己留在京裡?老爺再經營個十來年, 恒哥兒總能上到四五品了, 到那時功勞在身,老爺往吏部通個路子,還愁恒哥兒調不回京來?”
這主意比求皇帝收回成命又高明多了, 秦覽猛地坐起身來:“是是是, 我怎麼不曾想到這一著?”
他越想越覺得楊氏的法子好,不由得高興地搓起手來:“我該趕緊去通一通洪太監的路子,叫他往吏部遞個話去。”
他一早上頭疼腦熱, 這時聽了楊氏兩句話,病痛便全消了。
楊氏笑一笑也不揭穿,叫了信兒囑咐兩句好生服侍,便回了內院。
進了上房才坐定,臘梅便小心翼翼地上來了:“太太,三姑娘在屋裡淌眼抹淚地說三少爺誤了她,她既無高貴出身,又無豐厚嫁妝,嫁去柯家也無甚體麵,她不願嫁人呢。”
楊氏連眉毛也沒皺一下,於那豐厚嫁妝一節,隻作聽不見:“既是三姑娘不願嫁人,想來是受了佛法教化,咱們家裡已有了一位居士,再多一位也沒什麼。”
這話厲害得很,臘梅在心裡咋舌,倘若三姑娘再鬨,隻能去鐵月庵和金姨娘作伴了。這三姑娘尋個由頭就要鬨事,跟那鄉下的潑婦似的,怎麼一點也不像其他主子姑娘呢。
人各有命,禍福由天,三姑娘隻瞧自己當下不如意,卻不想著前幾年她可是最得意的了,往後也未必沒有好日子過,光想著鬨騰,隻怕要折了福氣呢,當真是個糊塗人。
然而姑娘的事,不是她一個丫頭能議論的,得了主母一句準話,臘梅喏喏兩聲便下去傳話,楊氏又喚住她:“你往徐姨娘那裡走一趟,說我有事找她。”
徐姨娘在徽州勞累狠了,這一向楊氏又忙,便命她不必往上房來走動,這時突然傳話,徐姨娘知道有要事,理了衣裳便上來了。
楊氏如今對徐姨娘,再不是從前提防的心思,見她來了,隨意點一點下頭:“你不必拘禮,坐下吧。”
屋裡並無旁人,徐姨娘便不講那許多虛的,對楊氏行個禮,自家從牆角搬個小杌子坐在下首。她知道主母手段高、心思正,如今自己上年紀了也不想爭寵,規矩倒比以前守得還緊了。
此去徽州,楊氏默許了展荷和絲柳兩個跟去,徐姨娘心裡有數,在徽州除了守緊門戶不叫二人卷了家當逃跑,旁的事反而寬縱了兩個人胡鬨,這麼折騰一通下來,秦覽先厭煩了。
那兩人本就不是善類,見自己要失寵,連忙開口哭著求去,秦覽也懶得理會那許多,隨手一人打發二十兩,趕出宅子去。
展荷與絲柳本就是半推半就地試探,見秦覽當真不留人了,得了銀子立時不哭,轉頭便去尋下家。
秦覽後頭也無暇去問二人的下落,還是徐姨娘派信兒去跑腿買針線時,偶爾聽得一兩句閒話,說展荷絲柳兩個已進了當地大商賈霍家的門,這都是後話了。
楊氏和徐姨娘兩個,一推一擋,算是聯手作下了這樁事情。
妻妾兩人雖不曾事先商議好,彼此心裡卻都有了默契,如今相處起來,不似正室和小妾,倒似上峰和下官了。
楊氏對著徐姨娘,說話便隨意許多:“前幾日你對我提的那事,我已派人去打聽了,因著三少爺高中,一時也抽不出空來論道,如今三少爺前程已定,便叫你來說一說。”
徐姨娘聽了,稍稍愣怔,立刻回過神來:“多謝太太!”
前幾日經蒲草的提點,徐姨娘才想起替女兒問問範家的狀況,她思來想去,覺得這事隻怕繞不過主母,還是要買官鹽而不販私鹽,乾脆往上房來求了主母。
當時主母隨口應下,徐姨娘以為要好些日子才能聽見回信的,卻不曾想主母這樣放在心上,才幾日就有消息了。
楊氏將範家的狀況,一一說來,徐姨娘聽了,一時喜一時憂,到後頭竟不知道該在臉上擺什麼表情了。
主母早前曾透過話,說五丫頭是個好的,要留著好好相看,徐姨娘想著,主母有了這話,必給女兒尋個稱心如意的郎君的,到那時女兒婚姻相諧,也不枉她做小伏低半輩子服侍主母了。
此次從徽州回來,她便聽見宅子裡傳,五姑娘由皇上賜婚給了錦衣衛指揮使範大人。
聽了這喜訊,她恨不能敲鑼打鼓放炮仗,連那瘋瘋傻傻的商姨娘,她都想去顯擺顯擺。
她雖是個無知婦人,卻也知道那範大人是皇上麵前紅人裡的紅人,心腹中的心腹,自家芬兒配了這門婚事,那是上上榮光。
無人時,她也私下盤算過,倘若四姑娘不曾婚配,這樣的好事隻怕還輪不上自家女兒,畢竟,論血緣,四姑娘才是昭貴妃的親表妹呢。
誰知這時聽了楊氏的話,徐姨娘的一口氣險些沒上得來,範家哪裡是個世家大族,那是個狼窩、狐狸窩!
楊氏說完一大篇的話,略歇一歇,看徐姨娘麵露苦澀,知道她是慈母心腸動了,便把當初勸秦芬的話拿出來勸徐姨娘:
“這事是皇上親自作的媒,咱們也沒甚法子,幸好那範大人自己是個爭氣的,往後芬丫頭的日子,自然越過越好,範家好不好的,倒是其次了。”
徐姨娘也明白這道理,然而女兒說了這麼一門不上不下的親,她心裡到底提不起勁,當著主母不敢擺在臉上,道一聲“不攪擾太太了”,得了主母允許,便退了出來。
入了金陵城以來,秦芬是和秦貞娘住一個小院的,徐姨娘知道自己不便踏足女兒住所,一向少與秦芬往來,尋常叫梨花送個點心、傳幾句話便罷,今日卻忍不得了,一出上房,便捂著心口道:“梨花,快去請五姑娘,就說我有事要與她說。”
梨花裡裡外外找了一大圈,竟不曾找著秦芬,後頭再扯著小丫頭問一聲,那丫頭偏著頭竭力思索:“仿佛五姑娘與四姑娘一道,說去找碧璽了。”
既是找碧璽,人又不曾在外頭見到,那便該去了庫房。
那地方尋常人輕易去不得,怕有個瓜田李下的說不清楚,梨花想了一想,對小丫頭交代一聲,“徐姨娘有事要請五姑娘去呢,你記得和姑娘說一聲。”
那丫頭看著倒還伶俐,用力點點頭:“我記住了。”
梨花轉身回去,心裡卻想著,自家姑娘如今果真是太太麵前的紅人了,再往前數幾年,往大房的二姑娘那裡交際,還得排在三姑娘後頭呢。
此時秦貞娘領著兩個妹妹,正在庫房裡選東西。
秦恒要外放,姐妹幾個一合計,初次為官的人到了任上也不便過分鋪張,乾脆做幾身衣裳鞋襪給秦恒帶上,因不知往哪裡做官,便隻作春秋二季的衣裳,說定了,便往庫房選料子來了。
說選料子,不過是個由頭,這些日子府裡替秦恒懸心,姐妹三個一向不得放鬆,好容易塵埃落定了,做什麼都覺得高興,也不要人送料子,乾脆自己往庫房來了。
幾人興興頭頭選了料子便回去,秦芬聽見小丫頭說徐姨娘請,望望天色,乾脆道一聲,“四姐,我在姨娘那裡用了晚飯再回來。”
秦貞娘點頭應了,秦芬整一整衣裳,便往徐姨娘的小屋來了。
母女兩個前次坐下閒談,還是徐姨娘去徽州前,此時再見,徐姨娘在心中歎秦芬又長大許多,秦芬卻在心驚,徐姨娘此去徽州,可老了許多。
徐姨娘動手給秦芬倒了杯茶,秦芬伸手接了:“姨娘,我自己來吧,你這一回,可真是累得不輕呐。”
家常攬鏡自照,徐姨娘也看出自己眼尾細紋初生,想著兒女前程,她也不以容顏老去為意,如今聽見女兒配了那樣一戶人家,她隻怕自己又多生了十幾條皺紋,那可是真老了。
喚了女兒來,本是滿懷心事,當著女兒,卻又怕急切的模樣嚇壞了她,徐姨娘聽秦芬似有感慨,笑著摸一摸臉頰,不曾接口:“芬兒,我瞧你好似又長高了些,正好新做得兩雙鞋子,拿給你試試。”
如今徐姨娘再用不著勤做針線去討好主母,然而總是閒不住,得空了還是針不離手。
楊氏那裡的大件衣裳自是用不著她做,腰帶、帕子、鞋襪等小件,還是少不了,連帶著秦芬也有許多。
秦芬如今也不勸了,她知道徐姨娘長日寂寞,又不似楊氏外出應酬,閒在家裡做針線也算是打發時間門,於是點點頭:“好,我試試,姨娘做針線,也要記得歇歇眼睛。”
拿了繡鞋來,一雙是淺綠色繡粉紅色薔薇花,一雙是寶藍色繡杏黃寶相花,都是花了大心思的,秦芬試了尺寸正好略寬些,便讚得幾聲。
脫了繡鞋,秦芬便問:“姨娘喚我來,可是有什麼為難之事?我與四姐說了在你這裡吃晚飯的,咱們邊吃飯邊說罷。”
這話果然分去徐姨娘心神,她喚過梨花細細叮囑幾樣菜,然後才回身歎口氣: “我聽說你說給了那位錦衣衛指揮使範大人,起先還高興得不得了,後頭一打聽範家,唉!”
她知道女兒聰慧,此時也不打太極,直直地道:“你可知道,那範家可不是個好闖的地方呐!”
秦芬依稀聽過些範離的閒話,無非是上有庶兄,門庭落魄,她自來也不是個愛打聽是非的人,旁的也不曾問那許多。
此時聽見徐姨娘說起,秦芬不由得想起蒲草的提點,低頭略沉思片刻,道:“姨娘,細說與我聽聽。”
“範家……”
範離站在禦書房裡,臉上少見地掛滿了譏誚之色。
皇帝聽見範離語氣不痛快,抬頭瞥一眼,又低下頭去:“朕又不是逼著你去和他們親熱和睦,場麵上應付過去也就是了。魯州的事,動靜大了便要打草驚蛇,你不尋個由頭,怎麼去?”
“皇上,臣不沒有不願意的意思,隻是想起要回去拜見大伯父就覺得可笑。”範離諷刺地扯一扯嘴角,“大伯父從前偏幫我大哥,可是最看不上我這不肖子孫的,如今見了我,不知是口蜜腹劍呢,還是陽奉陰違呢。”
“好了,哪來那麼多話!”皇帝輕輕斥了一句,口氣也不如何嚴厲,“知道你那一家人都不好相與,朕也不曾叫昭貴妃送你母親回去,仍舊和邱媽媽在莊上作伴,你這次出遠門前,去探探老人家。”
提起母親,範離的表情柔和一些了,長長作個揖:“是,多謝皇上思慮周全,臣告退了。”
進良看著範離大步離去,心裡卻在咋舌,滿朝文武,哪個對皇上不是畢恭畢敬的,偏這範大人還敢和皇上扯閒篇,皇上還肯開口安撫一遍,這樣看著,皇上當真是至情至性之人,是個值得忠心的主子。
陳虎等人雖擔任著掌印、秉筆的重要差事,卻都不得近天子身邊侍奉,可見這位主子心裡還是有提防的,自己這沒靠山的小太監,反而得了主子青眼,大約就叫傻人有傻福。
這福氣,可千萬要守好了。
想到這裡,進良又望一望皇帝的茶盅,輕手輕腳地添些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