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嶸赴段援庭的約赴的委實不情不願,可總歸是答應了。飯店門口的楓葉‘開’敗了,枝乾上掛起燈籠和小彩燈,夜晚來時,樹木變得五光十色。清潭居的潭水變成了一汪死水,康嶸路過,風刮起不動的水麵,帶著一股泥腥,灌進他的脖子。
段援庭比他到的早,這次沒有魯書記,段援庭把白酒早早擺上桌。康嶸借口流感,說晚上就不陪他喝了。他笑容不改,叫服務員上了一壺普洱。
康嶸看上去興致不高,段援庭用公筷給他布菜,很是熱情。這樣的虛與委蛇,倒叫康嶸覺得還不如跟他們家傻子在家裡看一集肥皂劇來的舒心。
段援庭先是謝了康嶸一番,酒過一巡,他終於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張報紙。報紙了好幾折,他展開也花了片刻。因為他要把報道童露的那個板塊折給康嶸。
“段總什麼意思?”康嶸裝看不懂。
段援庭給他指的並不是覃氏,而是童露,他說:“康主任,我覺得這個婦女太可憐了,我想幫她。”
康嶸臉色登時變得難看。他向來覺得商人的心比尋常人多一種顏色,黑與紅的重合,交雜出來的顏色令他所不齒。康嶸算是看出來,他為了扳倒覃氏所做的努力。康嶸查過,覃氏是家族企業,上一代人打下的根基牢固,段援庭這種半路出家的,說白了,短期內比不上。他惱段援庭把主意打到童露身上,這人心不誠,真可憐童露,又來找他康嶸做什麼?
“段總真是古道心腸。”康嶸冷下臉,段援庭心裡一咯噔,不明白那句話惹到他。
“康主任,您話嚴重了,我是看……”
“芝麻大點小事也入得了您段總的眼。”康嶸歎他的心計,暗自把這筆賬算到魯書記頭上,末了借口身體不適,茶沒喝兩口,人先走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初雪,康嶸路過常青樹,像要把濃重的葉子給看透。
上麵領導來的比通知的時間早兩個小時,康嶸心吊著,魯書記一行人去接領導同誌,康嶸在他身後,看到了來人胸前的徽章。
公事公辦,這個過程就像給馬釘馬掌。康嶸發散思維,這個時候他反而是最放鬆的,他的目光掠過魯書記的後腦勺。男人到了中年就會開始禿,慢慢地中海,但是書記的頭發很茂盛,隻不過白頭發多,他想起來就會染。康嶸看他黑到不自然的頭發,突然感覺到了他的緊張。
評比一過,他會升到什麼官職呢?
幸而過程不要很長,康嶸有種大夢一場的感覺,宇宙像一座不常開花的花園。
事後魯書記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到底意味著什麼呢?人的肩膀,幾乎是被從小拍到了大,象征著鼓勵,欣賞,讚歎,一係列積極的詞語。他對他滿意嗎?
應該是的。康嶸一下成了魯書記身邊的紅人,儘管結果還沒下來,但康嶸想他已經知道結果了。而一個結果,它甚至可以是具像化的。
錫灰色的天朦朧著要落下雪,又遲遲不見動靜。康嶸在辦公室的暖氣片上煨了幾顆橘子,天很冷,當心凍瘡。門被敲響,他揚聲道:“請進。”
門一開室內的空氣就變了樣,他看著來人驚訝,麵上不顯,隻道:“坐。”
來人叫魯斤半,在網信部當差,是魯書記的遠方親戚,至於有多遠,康嶸想可能就是一個村上,碰了麵會叫聲叔,實際並不沾親帶故的關係。否則魯書記怎麼不給他安排個好差事,而是讓他在部裡打雜呢?不過也有可能是他業務能力不過關,康嶸看過他的報道,像被嚼過的甘蔗,柴而無味。
“康主任,家裡茶葉到時候了,我從老家帶的,給您冬天養養生。”魯斤半說著就把手上提的紙袋放到了康嶸辦公室的沙發上。他提的袋子不小,比上書包了,現在都興過度包裝,越複雜的東西越顯得上檔次。不過康嶸這個職位,是不收禮的。一般來說,家裡有夫人的送夫人更好送出去,難就難在這些單身漢上。不大好送。
康嶸忙從書桌前過去,嘴上說著:“這是做什麼?太客氣了,我不愛喝茶,你帶回去吧。”他沒看裡麵的東西,隻叫魯斤半把袋子都拿走。
魯斤半麵露難色,康嶸看見他粗黑的眉動了動,鼻孔張的有些大,方臉上的麵部肌肉牽動著,做出一副求人的樣子。太窩囊了,康嶸拒絕他的手一頓,料到他接下來要求人。果不其然,他懇切道:“康主任,我有事求您。”
無事不登三寶殿。康嶸右眼皮直跳,莫名湧上一股煩躁。他脾氣也不好,見人三分笑,沒一分是真心,都不過客套。
魯斤半話說半天,說不到點子上,康嶸不耐煩,恰逢門被敲響,他說:“進。”魯斤半被他嚇了一跳,在來人後就急匆匆的出去了。康嶸正要喊他把東西帶走,哪料他跑的那麼快,叫已經叫不住了。
辦公室沒人以後康嶸想起來那袋茶葉,總覺得沉甸甸的,哪裡怪。打開鐵盒一看,裡頭塞得哪是茶葉!分明是錢。
魯斤半你這個莽的!康嶸數了數,五個大磚塊,整整五萬塊。你是要害死我,康嶸皺眉,提著茶葉準備上樓去找魯書記。轉念一想這不合適,於是又私下裡跟書記約了時間見麵。
這事過後,康嶸再會人就不閉門了,寧可叫冷風灌進來,吹的人腦子清醒清醒,也不願再被迫收禮。
康嶸終於得了閒,想到鄉下放鬆放鬆,叫郭紅,郭紅嫌鄉下沒暖氣,冬天都是土味,臟得很,不願意去。康嶸說她太誇張了,現在新農村建設的很好,她那都是刻板印象。郭紅讓他彆在她跟前念,跟個領導似的,她聽見那種口吻就不自在。
她不去,康嶸就帶覃準去了。出發前,覃準又是抗拒的厲害,康嶸說:“去過二人世界。不是丟你。你不去就算了。”
覃準拉著他的手問:“什麼叫二人世界。”
康嶸:“進洞房,度蜜月。”好一個中西合璧。
覃準又問:“是結婚嗎?”
康嶸:“寶寶你真純情。”
他把覃準哄上車的,覃準坐在副駕駛,好奇的隔著玻璃看車窗外疾馳而過的幻影。康嶸覺得冬天是最沒有景色的季節,大地不是白茫茫就是灰蒙蒙,沒有顏色。他把手機開的靜音,出發前跟魯書記報備過,沒他的首肯康嶸也不敢這麼愜意。
上了低速遠處開始冒出一些小山頭,海市蜃樓般。覃準手指戳著玻璃,把指甲肚摁的蒼白,“山!”康嶸掃一眼,想起看山跑死馬,那些看似觸手可及的東西,實則遠得很。
平原地帶一望無際,冬小麥快到越冬期,遙遙望去,隻有工廠的煙囪裡拖出白胡須般的濃煙,令天空看上去像一塊兒洗舊了的幕布。
康嶸把車開的很慢,覃準東張西望,終於在按耐不住的時候,到達目的地。兩層樓的自建房有排場,比城市裡的公寓還要敞亮。康嶸把車停在路邊,他有鑰匙,覃準拖著行李箱,他勾頭開門。有人路過,覃準拽住他的衣角,很膽怯。
“嗯?”康嶸眼角餘光看他。
“媽媽,不是要丟我。”覃準反複跟他確認,他不厭其煩的說不是。
大門打開,康嶸帶他進去,房子定期有人打掃,隻不過沒人住就要從縫隙裡落灰。空氣裡始終有股黴味,康嶸開窗通風,覃準撲在大床上。這張床比宿舍那張床大多了,覃準高興的在上麵翻滾,旅途的不適一掃而空。
“媽媽,媽媽。”覃準叫他。
“外穿的衣服不要沾床。”康嶸這麼說著,也沒把人趕下去。
覃準拉他的手指,在上麵親親,“媽媽好能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