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之後,林知夏很久沒再去劇院。江景去了北城拍明星雜誌,偶爾會發信息閒聊幾句。
林知夏的書進入了反反複複的修改階段。
江南的初春,總是淅淅瀝瀝下著雨,林知夏也懶得出門。有時點開一場越劇縮在書房窗邊的地毯上一下午。有時李萌會來,倆人就一起縮上半天。
林甘棠經常做幾個菜誘惑她回去吃飯,回家的路上經過劇場,林知夏會放慢車速朝裡望上一眼。裡麵的人在忙些什麼呢?她想。
天氣好的時候,林知夏也會選擇步行回家,走到劇場門口時,將腳步慢了再慢,朝裡望了在望。
門口的保安如果細心,會發現她像個踩點的歹徒。
......
有專家說,春天是精神疾病的高發季節。或許是因為萬物都在複蘇,而長大後的人類幼崽卻隻顧著低頭前行。
天快黑了,林知夏不耐煩的滾了幾下鼠標。書被她改的七扭八拐的,主角們不開心,離家出走了。
林知夏裹了件大衣,推開家門,想要把她們找回來。
烤紅薯很香,糖炒栗子也很甜。林知夏聞了聞,然後胡亂的遊蕩在大街上。
下過一場雨,溫度又降回了冬天。迎春的花朵開了一半,被鎖在薄薄的冰裡。害,都是被這鬼天氣給騙了。
身邊有身影匆匆掠過,馬路濕答答的,每一步都像踏在膠水上,好像不加快腳步,就會被粘在原地。
......
又走到劇院的門口。
林知夏腳步慢了下來,側著頭往裡望了望,沒有人。
地上的樹葉隨風一卷,轉成一個圈,好似乘風起舞的精靈。
連劇場的樹葉都身姿婀娜嗎?林知夏輕笑一聲,朝前走去。
說是往前走,其實是漫無目的。
拐過前麵的街道就到家了,林知夏並不打算回家。
風有些緊,她把下巴縮進大衣領子裡,低著頭,頂著風,假裝自己是風雪夜去打酒的林衝。
......
“好巧。又遇到你了。”
林知夏聞聲抬頭,言懷卿迎麵走來。
像上一次從背後走來一樣,讓林知夏驚訝,和驚豔。
她穿了一件灰色大衣,很長,整個人被包裹其中,給人一種混沌、模糊又曖昧的感覺。
長發隨意的挽著,挺括的衣領遮住了小半長臉,半隱半藏的氣場不經意的透露出來。
這還是林知夏第一次見言懷卿不帶妝的樣子。
她皮膚特彆白,林知夏想到冬夜月光下的雪,想到北宋汝窯的白瓷。
五官挑不出任何瑕疵,組合在一起更是驚豔,尤其是一雙眼睛,讓人不敢直視。
林知夏想要多看一眼,細細的看一眼,可又不能多看,盯著彆人是不禮貌的。
“言老師。好巧。你怎麼在這?”林知夏緩了緩神,問道。
“我單位在這啊。”言懷卿視線越過林知夏的肩膀,看向她側後方的劇場。
是啊,她的單位在這。林知夏發覺自己的問題有些蠢,露出一個略帶尷尬的笑。
“晚上要加班。剛去前麵吃了點東西。”言懷卿還是解釋了一句。
或是有意,也或是無意,這樣一句解釋將林知夏的尷尬化解開來。她朝前方看了一眼,是有幾家飯店。
“你呢?看樣子,,,離家出走?”言懷卿緩緩歪了頭打量著冷風中有些蕭瑟的林知夏半開玩笑的問道,語句的間隔被她拉的很長。
就是有這樣一種人,看起來克己複禮的,不經意的皮一下,真的很反差,還有點可愛。
此刻,林知夏就是這種感覺。
快速的眨了下眼睛,有些不可思議,林知夏還是連忙解釋道:“沒有,不是,我的主角跑丟了,啊不,我寫東西不順利,出來走走。”
“需要我幫你,找找嗎?”她往四周巡視了半圈,關切的問道。
“不用不用。”林知夏擺手。
撲哧~
兩人不約而同的低頭,輕笑。
一陣風迎麵吹過,將身側馬路上急馳的車燈吹出一條條長長的光線,將車水馬龍吹進人的瞳孔。林知夏眯了眯眼睛。
“風有點大,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坐坐。”言懷卿問道。語氣像是要收留一隻街邊流浪的小貓。
“啊,會不會打擾你工作。”林知夏的表情透著複雜的單純,嘴巴張著是很明顯的震驚,眼裡閃著光,倒也不難猜,是期待。
二十出頭的年紀,能藏得住什麼呢。
言懷卿彎彎嘴角,眼底的笑意帶著些許意趣。
“走吧。”她輕聲說道。留給林知夏一個背影。
走吧。很柔軟的兩個字,像是用聲音拉著你的手。
二十出頭的年紀,被人騙走了都是自願的吧。
林知夏很乖的跟在她身後。她身量頎長,脊背很直,剪裁工整的大衣半掩著一身的氣場,林知夏沒敢靠的太近。
抬頭看看她的頭頂,又低頭看看她的鞋子。如果去掉鞋跟的話,自己應該不比她矮吧。林知夏心裡在想。
她的脊背挺得真直,應該是平常刻意保持體態養成的好習慣吧。林知夏下意識的也直了直身子。
大衣真好看。灰色的。灰色,是奔跑於黑白之間的顏色,是遊離於極端之外的微妙過度。不明亮,不暗淡,蘊含著神秘感的調和感。像極了人心,或許說,是最像人的顏色。
她可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怪不得江景說她隻敢通過相機看言懷卿的眼睛。唉,如果一個人的眼睛美到讓人不敢直視,那可真是太可惜啦。林知夏在心中歎了口氣。
不過,這種奇奇怪怪的偶遇又是怎麼回事?好幾次了。還怪像電影呢,有點浪漫。林知夏心中的小人已經卷縮在被子裡打滾了。
......
林知夏總是習慣於讓思緒胡亂跑,來打發一些沉默的時間。但,又不是走神。
“你剛剛說,你的主角跑丟了,你是作者?”言懷卿腳步放慢了些,朝林知夏問道。
“啊。”林知夏還在胡思亂想,聽到問話,本能的啊了一聲。
“嗯,我寫鬼故事的。”林知夏低著頭,一本正經的回答。
她沒想騙人,也不是撒謊成性,就是覺得套個馬夾很舒服。就是,不想說。
以前念書的時候,在寢室裡劈裡啪啦敲字,她的室友問起來,她就是這麼回答的。
言懷卿一向沉穩有度的表情漏出片刻的遲疑,回過頭時依舊淺淺笑著。不知道她信了沒有。
過了一會兒,她問:“那你剛剛在找……?”
鬼?
一個寫鬼故事的作者滿大街找主角,啊這……
很難讓人不誤會哈。
風有點大,吹的周圍的綠化瑟瑟發抖。
林知夏噎了噎,“靈,靈感,靈感。嘿嘿……”她尷尬著笑道。
一陣沉默。
“劇場逛過了嗎?”快到劇場門口時,言懷卿問道。
“還沒有,來了兩次,結束時都很晚了,就,還沒參觀。”林知夏連忙上前一步,如實回答。
“那可真不巧,今天也很晚,又起了風,以後有機會再帶你逛吧。”她又將腳步放慢了些,似乎在等林知夏跟在她的身側。
林知夏想起前幾天跟林甘棠一起吃飯時曾聽他說,言懷卿不僅是劇團的領導,還是劇場的老板,去年還榮獲了德藝雙馨藝術家稱號。
林知夏當時就跟著她爹一起陣陣唏噓,感歎不已。
讓劇場的老板、院團的領導、雖然隻有30歲但德藝雙馨藝術家帶自己參觀??
林知夏光是聽著都有些受寵若驚。自己不是領導、也不是名人,哪敢有這樣的待遇!
“不用…”呃,這詞好像不對。
“不敢不敢。我自己可以。”林知夏感覺自己強裝的沉穩在暴露的邊緣,腳步也落後半個側身。
言懷卿垂了垂睫毛,依舊帶著笑。
她是個敏銳的人,有些東西勉強不得。就像人跟人的距離,要每一步都協調,才能走在一條線上。
進入劇場的院子,沒有走尋常看戲似的大門,言懷卿帶著她繞去了建築的側方。
“進來吧。”言懷卿伸手推開厚重的玻璃門。
“謝謝,言老師。”林知夏道了聲謝。進門時,視線落在她推門的手上。
林知夏很少在女性的手背上看到那樣分明的血管,一個清晰的“y”字形,青藍色,隱在雪白的皮膚下,延展到袖子裡。
林知夏總是會注意一些奇奇怪怪的點。
她曾拿著自己的手,很認真的去問她的母親趙醫生——人手上的筋脈是粗的好還是細的好?是明顯的好還是藏起來的好?
趙醫生很明確的告訴她,就身體健康而言幾乎沒有區彆。
林知夏固執的不願相信。
到了此刻,這份固執更加堅定。
她堅信,像言懷卿這樣,青藍色,微微凸出的筋脈最好。
那是奔騰在身體裡的河流,運輸著飽滿的情緒和生命力。
言懷卿不知道林知夏在想些什麼,但她明確的感知到她在觀察和思考。依舊眉眼帶著笑意,不動聲色的引著她走上階梯,穿過走廊,走進辦公室。
“來,坐吧。”她拉了桌邊的椅子衝林知夏說,又轉身去到了杯茶。
林知夏環顧著辦公室,答了聲好。
辦公室沒有想象中的大,陳設很簡單,卻很有藝術氣息。
迎麵的落地窗邊上放了一盆很大的綠植。書架並沒有太多書,倒是擺了許多小巧精致的藝術品,還有戲曲的小人偶。
辦公桌和座椅很有設計感,桌麵上有一大蔟鮮花用藤編的籃子裝著,花的種類很多,簇擁在一起卻有很協調的美感,應該是被精心插過。
“看看我的工作環境怎麼樣?不是你相像的那麼嚴肅、古板吧。”言懷卿將茶放在林知夏麵前,問道。
她是在回應林知夏的那句——不敢不敢。
林知夏雙手接過茶杯,點著頭說了句:“謝謝。”
“很有藝術氛圍。”林知夏答道。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一句:“言老師,我並沒有覺得你嚴肅,古板。”
言懷卿笑笑,將大衣掛在一側的衣架上,又將桌上的花移到桌邊。
“花很好看。”林知夏搭了把手。
“謝謝。昨天演出結束插的,忙到淩晨4點。”言懷卿並沒有謙虛,當然更沒有洋洋得意,她隻是表述一個事實,眼神落在花朵上,很輕柔。
“你插花?”林知夏其實不震驚於她會插花,隻是嘴巴快了一步問了出來。
“戲迷們很熱情,每次都會送許多花,沒辦法,我就去學了插花,把它們插在一起,擱在家裡,或者帶來辦公室。嗯。”
她緩緩說完後,“嗯”了一聲,像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也是給戲迷一個交代。
“淩晨四點?那麼晚。我以為你們演出結束會很累,很想休息。”林知夏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
“會很累,但有時候精神很興奮。邊插花,邊回溯演出,會讓自己靜下來,也會有新的感受。”
林知夏點點頭。突然抿抿嘴角,笑了出來。
“我的話很好笑嗎?”言懷卿有些疑惑的問。
林知夏並沒有收住笑意,笑道:“不是的。言老師,我是覺得自己像個記者,來認識你,觀察你,了解你。”
林知夏第一次將腦海中浮現的奇怪想法表述出來。這就是讓她笑出來的想法。
“那你想采訪我嗎?”言懷卿也跟著笑了笑,她完全沒想到對方是這麼個思路。
“不想。”林知夏答道,很簡短,很確定。
言懷卿並沒有吃驚,而是投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她有點好奇。
“采訪更像一場戰役,是采訪者和受訪者思想的較量。我不想。”林知夏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這個回答讓言懷卿波瀾不驚的眼中透出些許欣賞。“那你想?”她淺笑著問道。
“我不知道我想怎麼,但是我不想跟你打仗。任何形式的。”
年輕人總是不自覺的就在承諾什麼。
或許在言懷卿聽來,就像台下粉絲呼喊,我們永遠愛你一樣。
她隻是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