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這的這些天, 傅長寧一直奉行低調為主,遇事原則上都是能避則避, 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不是因為怕事,而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和軍盟一些人爆發什麼衝突,她自然無事,宗門總是會保她的,可她不想讓關長她們夾在中間難做人。
可眼下有人算計到她和宗門頭上,固然以陶家如今的情形,大概率也沒精力報複她什麼, 這件事也不能就這麼輕易了了。
可問題是要怎麼做,直接揭發?
這麼多人,她不信沒人察覺這接連三人的異樣, 沒說出來,要麼就是利益相關, 要麼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再就是沒找到證據,鬨不起來。
他們都鬨不起來, 她一個外人, 就更加不行了。
可正因為是外人, 剛好也有自己的優勢。
——來者是客, 客人遇到不公平待遇,勢必會比自家人受到不公平待遇,更加引起重視。
因為這事關軍盟的臉麵。
傅長寧心中走了一圈,大概有了主意, 麵上依舊毫無察覺似的,繼續認真觀賽。
在她沒注意到的角落,有人正靜靜觀察著她。
這位遠道而來的歸元宗少女, 相貌實在美麗,可以說,她的長相,符合了大部分泥裡沙裡摸爬滾打長大的軍盟子弟對於仙子的想象,鐘靈毓秀,清冷仙氣,不染凡塵,偏偏又正好兼具實力,和不那麼高傲的性格。
以至於哪怕不喜宗門弟子以權壓人,大部分人在接觸過她後,依舊是十足複雜,又酸又忍不住話裡的偏愛。
和那位陶小將軍何其相似。
都具備讓人又愛又恨的魅力。
當然,經過他們這些天的觀察,這少女行事低調,不愛出風頭,似乎不是很記仇的性格。
可是那又如何?
當她臉被踩在地上,成全陶追然的威名,當這些事鬨得風風雨雨,所有人都在提,她不計較,她背後的人也要計較!
當然最好,還是她贏,直接從根源上杜絕陶追然崛起的可能。
這樣就算有人想鬨,哪怕為了不得罪歸元宗,聯盟也不可能輕易推翻既定的結局。
連陶老將軍估計也會選擇息事寧人,軍盟和歸元宗的關係聯絡,可比他曾孫子的一個名額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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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邊幾人發揮得四平八穩,也因此,分數幾乎沒什麼波動,前三中最低的都有十九分。
到這一步,大部分人終於意識到了問題。
由於每一局都是播報當前這局所獲得的分數,普通看熱鬨的觀眾根本沒去計算每個人的總分和排名,頂多記得最高的,其他人,反正聽著都是四分五分六分,沒區彆。
直到這一刻,三輪結束,分數和名額一合計,是個人都察覺不對了。
這實力最強的陶小將軍好像注定出局了啊!
雖然好像是因為他自己第二輪太過大意所致,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陶小將軍是這裡實力最強的,和其他人都不在一個水平線。
按照實力來選的比賽,結果最強的反而被三振出局了,這合理嗎?
這一刻,哪怕內心對這位小將軍的情感極為複雜,他們也忍不住為此牽掛起來。
由於場館非公開,能進來的大多是城中軍人親眷和直係,彼此也認識,大家三三兩兩議論開來,沒多久,就討論出,眼下陶小將軍想要破局唯有一個方式。
戰勝第三輪的對手。
可他第三輪對手會選誰呢?
哪個比較好贏一點?
眾人目光在那十名鎮守者中睃巡,卻見陶小將軍徑直走向了其中年紀最輕,修為也最低的鎮守者。
“請指教。”
台下一片嘩然。
“怎麼會選她?”
到這時候,終於有人想起那條一直沒被提起,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規則。
每個鎮守者隻能被挑戰三次!
其他人,莫不是都已經不能挑戰了?
陶小將軍,彆無選擇。
陶追然確實彆無選擇,他抬頭,目光定定看著眼前這個比他還小的姑娘。
“抱歉……等下,可能得罪了。”
傅長寧從他話裡聽出了未儘之意,這句抱歉,隻怕不止為了等下,更為了把她牽扯局中。
陶追然長得顯小,二十出頭的年紀,依舊唇紅齒白,燦如白楊,白袍銀甲紅纓槍,足可見當初的少年將軍有多意氣風發,可眼下整個人都有些陰鬱。
傅長寧從他麵相看不出能以三千人誘殺的狠勁和魄力,她搖頭。
“隻當正常切磋即可。”
陶追然應當沒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因為他之後看起來更沉重了。
不過沉重不影響他出手。
蕭肅風聲,裹挾在槍身之中,迎麵而來。
傅長寧剛避開第一擊,槍身一晃,第二槍已經從另一側襲來。
快!
比她見過的任何同齡人,都要快。
傅長寧此刻身體慣性仍往那邊倒,沒法再躲,隻能正麵迎接,左手握住槍身,右手玄黑色靈力彙聚,一個深黑色漩渦向陶追然覆蓋而去,手上鮮紅刺目的血滴下來,她眉頭未皺,隻愈發用力,直到將這一槍的力道徹底化解,方才橫踢回去。
按理說,傅長寧煉過體,體質不應當如此脆弱,還會這麼輕易流血,隻能證明,這把槍品質不一般。
對麵,陶追然也並不好受,他長槍力道他自己知道,數百鈞之力,一般的法修都無法承受,可眼前的姑娘硬生生用手截下,打斷了這股勢。
那黑色漩渦則是一個水係法術,他在其中感受到不同於其他水靈根修士的巨大壓迫力,不敢嘗試,隻得放棄繼續進攻,借傅長寧橫踢之力,退後一避數丈。
此時,黑色漩渦方才顯露真身,那哪是什麼漩渦,分明是飛速旋轉的水型鋸齒!
很難想象,他剛剛還停留在原地,會發生什麼。
第一個回合就此結束,雙方都感受到了對方的難纏。
第二個回合,主動進攻的是傅長寧。
靈波止水身法之下,地麵一點水波湧動,傅長寧瞬間出現在了陶追然身後,碧落之鞭,朝他橫掃而去。
這一鞭霸道十足,落在人身上,常常是筋骨皆斷,傅長寧卻沒有絲毫手下留情。
對待同水平的對手,沒這個必要。
果不其然,陶追然早有準備,一個半淩空跟鬥避開,翻身側臉,長槍直朝她麵門掃來。
傅長寧剛吃過他方才那招的虧,同樣的錯誤自然不會再犯,手一劃,水鏡在身前凝成冰,擋下這一招,趁此機會,長鞭再次向還沒落地的人掃去。
陶追然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再次一個跟鬥避開,長槍從上邊,直劈她腦門!
此刻他還沒落地,相當於是憑借腰力,淩空硬生生轉的向,這個反應速度不可謂不快。
傅長寧長鞭未收,力尤在外,這一刻,場上不少人為她捏了一把汗。
陶小將軍作為軍盟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可不是浪得虛名。
但很快,他們目光微愕地看著長槍落下,觸碰到的是一片虛影。
竟是幻象!
陶追然身後,一道寒意悄然襲近,碧落之鞭再次落下,鞭聲中,原本光新鋥亮的鎧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下去,臨近崩斷。
若非陶追然避得快,這一鞭,幾乎劈開他三層皮肉!
即便如此,他依舊倒退數步,腰間傳來劇烈的痛麻感。
但從小生活中軍中,這些傷都是家常便飯,陶追然並不覺得難捱,隻是疑惑道:“你神識,突破築基了?”
不然幻象不可能瞞得過他。
傅長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確保自己沒有落在長槍攻擊範圍內後,再次襲來。
陶追然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之後再出手,就額外注意這方麵一些,這也導致了他的攻擊,不如一開始那般淩厲。
長槍的長度決定了它不適合貼身近戰,但也不擅長遠戰,中長段是它的最佳舒適區。
傅長寧偏偏就是一直避開這個區域。
雖然陶追然照樣能攻擊得到,可那就需要花費更多心力,自然不如舒適區內如魚得水。
如此,漸漸的,竟然落在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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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眼可見的,占據優勢的是傅長寧。
台下觀賽者一時心情尤為複雜,雖然都罵陶小將軍,可那畢竟是他們軍盟年輕一代領頭的天才,居然就這麼輕易地被一個宗門弟子壓製了嗎?
這豈不是證明了,他們的人,同年齡水平段,實力果真不如宗門那邊培養的?
唯有了解伐狂槍的人,才知道,這才哪到哪,伐狂槍能在南部戰場殺出個赫赫凶名,可不是因為名字取得狂!
果不其然,僅在落後數個回合後,陶追然就借著傅長寧一次攻擊,迅速將勢調整了過來,且觀他神色,心態異常平穩。
“接下來我會用伐狂槍,你小心。”
傅長寧正好想見識一下,南部戰場大名鼎鼎的伐狂槍。
“好。”
她也不準備玩了,熱身結束,該動真格了。
長槍再次襲來,傅長寧立刻察覺出了不同,比起之前純粹的銳利,此刻槍中明顯多出了一股凶悍的氣息,宛若凶獸擇人而噬,而非一把死物。
她原定計劃瞬間改變,以巧勁避開,手中青色靈力如絲線般湧了出去,這些嫩青色的絲線在接觸到實物時,落地結網,纏住陶追然的雙腿,趁此機會,荊棘木刺悄然從地下湧出。
陶追然沒有去看,隻是氣沉丹田,喝了一聲。
“伐地!”
長槍點地,霸道的力量擴散開來,所有荊棘與絲線儘數崩裂。
不隻是地上,地下所有動靜,也跟著消失,傅長寧輸送出去的靈力直接潰散,重新回到了天地之間。
她眉心一跳,子母鎖魂槍出現在手中。
子槍襲來,陶追然搖頭。
“你不該在我麵前用槍。”
他甚至沒怎麼動作,隻是槍身微微一翻轉,子槍已經被鎮壓,他則淩空一躍,長槍擲出,如天青破曉,直射麵門而來。
傅長寧往左,槍身在左,往右,槍身又在右,後退,長槍則以淩人之勢,一路橫穿。
最終,她選擇了正麵去接。
陶追然露出了今日以來第一個微笑。
“你上當了。”
槍身巨震,非是槍本身在震,而是一陣陣狂鳴從內而外振發,產生的巨大內勁瞬間將傅長寧雙手震得鮮血淋漓,血肉翻卷,露出零星的白骨。
傅長寧這才注意到,他握槍的手並非固定,而是一直在以一個極低幅度在顫動,隻是那速度太快太快,而幅度又太小太小,以至於肉眼看上去,幾乎察覺不出差彆。
而就是這極細微的不同,瞬間廢了她的雙手。
疼痛感如影隨形而來,她沒再給自己思考的時間,當即拉開距離,離到最遠。
雙手受傷太重,不管是劍還是彆的都不能用了,不是用不了,而是用了也隻會幫倒忙。
她雙手掐訣,一個又一個玄黑色光斑在空中產生。
不清楚這是什麼之前,陶追然沒有輕舉妄動,直到那光斑不斷合而為一,最後化成一麵巨大的黑色鏡子,破碎開來。
等他意識到嚴重性時,已經避之不及,那些碎片躍過長槍出現在他手上,留下冰涼的寒意時,他才發現,這些是冰。
但它們的韌度遠超普通的冰,瞬間割裂出一大片的傷口,令他手上的皮膚如魚鱗般綻開。
陶追然輕嘶了一聲,瞬間感受到了這姑娘的睚眥必報。
他廢她雙手,她就以原樣奉還。
可惜,他搖頭,身上銀色盔甲迅速蔓延,包裹住雙手。
原本沒想著包裹是因為手留在外邊,更加靈活,可若收進去,也不是不可以,這並不影響他操控長槍。
傅長寧的回複是——
那精度呢?
也沒有影響嗎?
青絲再次降臨,這次並非困住雙腿,而是如水麵苔蘚般,迅速長滿他的盔甲,她本人則用鮮血淋漓的手,拄著一根翠綠色拐杖,從他身後一棍敲下。
也許是上回用了那狸奴的骨頭棒子的緣故,傅長寧總覺得這樣敲人很是暢快。
風聲木拐杖不如那骨頭棒子敲人厲害,但這本身的一敲,就代表著蒼山風雪的釋放。
陶追然以肉眼可見速度,周身凝結了一層寒霜,連帶長槍亦是。
眼見傅長寧就要將他踢出擂台,陶追然唯一沒凍住的瞳孔微微一縮,用儘全身力道,震動長槍。
很快,長槍之力反震!
一股凶悍之氣瞬間將冰霜崩裂,陶追然一槍掃出。
可他剛剛從冰凍狀態中解除,無論是速度還是準度和力道都有所下降,根本擋不住傅長寧,被一腳踢出去,隻差半步,就要離開擂台。
觀眾席上,不知多少人為他繃緊了心中的弦,直到看到他撐住了,方才長舒口氣。
長槍點地,在地上磨出一層鏡麵寒光,攻伐再次襲去。
這回傅長寧看清了,不是左右前後都有槍,也不是刻意製造的幻覺,而是他的槍震動時,可以從四麵八方倏忽而至,無論往哪個方向逃離都沒有差彆。
她這次沒有去擋,似乎在思考什麼。
“如果是想用什麼厲害的法寶的話,直接用就好了,我這把槍是我曾祖父特意為我定製的,材質未來可以用作本命法寶,同樣不俗,你不算勝之不武。”
聲音出現在她腦海裡。
這人居然戰鬥的時候,還給對手神識傳音。
傅長寧第一次見到這種對手,興致上來,原本猶豫要不要試試鎮海鑒的心思反而淡了。
“我用體術和你玩一會。”
她總有些不甘心,想從輸的地方討教回來。
陶追然雖然驚訝,但從容應許:“樂意之至。”
如果打這麼久,他還沒看出來她修習過體術,那就是眼瞎了,普通法修可不會用雙手接白刃,之前那一下,更不會隻是見骨那麼簡單。
於是觀眾席便見,台上原本好好的法修少女,忽而不用法術了,改為近身肉搏。
“發生了什麼,她瘋了嗎?陶小將軍可是穿著銀鳳鎧。”
“她也穿著鎧甲。”
“那能一樣嗎?”
“瘋了瘋了,今天這一個個的。”
“不管了,正好,讓陶小將軍贏,不過她這樣算不算放水啊……”
不止觀眾席有這個疑惑,評委席亦是如此,本來此戰是不用設評委的,隻要有裁判即可,但場上有時候會有突發情況,並非裁判可以判斷,加上裡邊多了個陶追然情況特殊,綜合考慮下,還是從軍盟調了三個中立方地位不低的評委來。
此刻三人皆是眉頭緊皺,其中一人已經在思考要不要打斷比賽了。
幸而,被另一個評委阻止了。
“再看看,可能沒你我想得這麼簡單。”
要說這位代表了歸元宗門麵,由澤明道君親自來信問候的弟子,會給陶家小子放水,她是不信的。
傅長寧想的沒台下那麼複雜,她的主意已經定了,這戰是勝是負問題不大,她隻想酣暢淋漓打一場,此刻拳拳到肉,可比之前一直要避開長槍鋒芒痛快多了。
當然代價就是,長槍在她身上留下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
可陶追然也沒好到哪去,長槍在貼身近戰方麵,處於絕對劣勢,比之之前遠戰更慘,起碼後者他可以有調整和喘息的空間,重新找到槍的勢。
沒錯,就是勢。
長槍一道,也同刀劍一樣,有著屬於自己的進階之路,其中勢,是裡邊極其重要的一項。
可眼下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斷,他的勢已經越來越弱,快要支撐不起伐狂槍鳴了。
傅長寧一開始用體術,想的是從肉身一道上突破,正好也刺激刺激還沒徹底玉質化成功的玉骨,誰成想陰差陽錯,反而找到了陶追然的弱點。
此刻把陶追然打下台,應該是幕後人最想看到的。
但傅長寧思索了下,停了下來。
全場人跟她一起大喘氣,剛才發生的事實在突破了他們的認知,明明對手沒有突破銀鳳鎧,可陶小將軍就是應對得越來越狼狽,氣勢也越來越弱,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可就在大家以為她要乘勝追擊時,她又停了下來,不是,這人究竟想乾嘛?
傅長寧並不在意那些視線,靜待陶追然調整片刻後,道,“再用你那招攻擊我一次,你贏了,我主動跳下台。”
方才的打鬥,那伐狂槍鳴帶動了她體內的氣血之力,但因為陶追然勢越來越弱,總是不到點子上,她想再試試。
陶追然眉毛慢慢蹙了起來,他周身氣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片刻後,點頭,“好。”
也沒再繼續占便宜,長槍如龍,直線而出,伐狂槍鳴再響,這次甚至帶上了聲聲爆裂之聲,無人注意到的鎧甲之下,陶追然的雙手也跟著寸寸皸裂。
傅長寧沒想到他此時還能爆發出這麼大的氣勢,但,來得正好,她調整內外氣息,力圖將氣血之力與靈力達成一個平衡。
這在過去是一件很難的事,但自從她從素問界的靈渦修行裡,意識到了體內五行平衡的重要性,並加以調整後,原本的很多問題就不攻自破了。
當二者徹底平衡,一尾類似於陰陽魚的形狀,在她體內氣海誕生。
與此同時,傅長寧正麵迎了上去,一拳轟出。
拳槍對接。
巨大的力道瞬間灌入傅長寧體內,她吐出一大口鮮血,但氣海內,那抹陰陽魚上,氣血之力瞬間沸騰,占據全部位置,原定的靈力儘數消失。
緊接著,氣血之力在體內蓬勃綻開,本已完成大半玉質化的骨髓進一步淬煉,最後一處普通骨頭傳來哢擦聲。
打骨術第四重,骨身如玉,達成。
這一刻,一股玉質流光從傅長寧手骨上一閃而逝,她又是一拳轟出,倍增的力道,瞬間將陶追然轟退到了擂台邊。
陶追然這次依舊沒掉下去,依舊是剛剛好半個身體的距離,多年來訓練的下盤功夫,讓他不至於連這點困難都站不穩。
但他望著氣息恢複強盛的傅長寧,片刻後,轉身,主動下了台。
“我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