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法則變動。”
傅長寧隻說了六個字,潘月鳴當即如被定住,許久才回過神來, 喃喃。
“對,沒錯, 法則……”
域外不是一個完整的位麵,沒有天道約束, 法則混亂, 可以說隨時在變化, 她們身處的戰場邊境已經是域外最穩定的地方了,可即便如此,依舊比修仙界來得脆弱得多,那樣大一場爆炸,甚至波及了金丹, 怎麼可能不對周圍法則產生影響呢。
傅長寧隻說了這一點,可她何等閱曆, 瞬間想到了另一層。
就算沒有爆炸,初次布陣時此地的法則,就一定是與現在完全等同的嗎?幾百年世事變化, 鎮北關人事皆不同, 法則又怎麼可能還是一樣?
她確實不如留仙道君, 留仙道君當初在布置陣法時, 一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的。
而她, 兩次都沒有留意到這個問題。
傅長寧看出她刹那的失神,瞬間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如果關長一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那麼百年前那次問題出在哪,不言自明。
但潘月鳴很快恢複了堅毅, “我明白了,我去試試。”
將法則納入考慮因素,結合留仙道君留下的陣法,重新布置。
可是又有誰知道,應該怎麼將法則融入到陣法之中?
來域外的每個人都知道這裡法則混亂,都會說,可又有幾個人知道法則究竟是什麼?
潘月鳴在試了幾次後,就陷入沉默。
但她依舊沒有放棄,而是對照著留仙道君留下的陣法,一點點看,一步步改。
傅長寧跟在她旁邊,她不知道外邊此刻是什麼情形,關長又是怎麼避開那兩個魔族過來的。
但她知道,眼下每一息時間都很寶貴。
拖一息,鎮北關就要多一分危險。
見潘月鳴目光關注地盯著那些陣法,手上一刻不停,她隻能以靈力催動長明燈,將四周點得亮堂一點,照亮整個通道。
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剩下的唯有等待結果。
她們將八道壕溝一一走遍,期間潘月鳴手上動作越來越快,到最後,甚至幾息就能改完一套陣法。
傅長寧幾乎腳沒落地,全程被她提著走。
等待陣法重新啟動的過程中,傅長寧發現,潘月鳴的手在輕微地抖。
但她很快將手背在了身後。
當八套陣法重新連接時,不管她還是潘月鳴,都鬆了口氣。
但陣法啟動,也就意味著,裡邊的動靜徹底瞞不住了。
頭頂傳來一聲劇烈的晃動聲,一個魔族金丹大笑道:“我當屠安真人是回去主持大局了,原來是躲在這地底下當縮頭烏龜,這可不像你。”
“你那個屬下倒是肯為你犧牲,但實力相差太遠,拚儘全力,也不過是製造笑料罷了,你猜猜她現在在哪,哈哈哈,我看不上,叫那些魔兵們分食了!”
潘月鳴眼神瞬間血紅。
但她一聲也未吭,宛若一座自亙古以來就立於此的石像般,屹立不動,繼續等待著陣法的徹底開啟。
頭頂的晃動聲還在繼續。
“廢話什麼?”另一道沙啞老朽的女聲響起,是劉真人,“關長彆擔心,我已叫阿榕將左副將屍身送回鎮北關。”
傅長寧想起之前那個眼神堅毅,說話卻不大好聽的女子。
她悄然低下了頭,拳頭攥得死緊。
此時,四周開始陸續有通道口坍塌,轟鳴聲不絕於耳,是魔族徹底打通上下的連線了,但同時,陣法也開始運行,頭頂傳來魔族的慘叫聲。
那一刻,她的手悄然鬆開,潘月鳴也抬起了頭。
“你留在這,現在回去容易被截,這裡沒我,他們不會再繼續攻擊,太平印依舊留給你,我上去協助劉真人。”
她語速飛快,說話時眼神中也明顯有了亮光,整個人精氣神都不再相同。
傅長寧點頭。
但就在潘月鳴將要離開的那一刹,那些慘叫聲忽而停止了。
整個戰場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
沒多久,魔族衝殺的聲音再次響起。
潘月鳴踏步出去的動作僵在那裡,許久,“是我聽錯了嗎?”
可是以金丹的耳力,怎麼可能聽錯?
四周陣法的靈光在陸續熄滅。
又一次希望。
又一次絕望。
這是第多少次?
“還是不行,是嗎?”潘月鳴咬著牙,沒有倒,失敗的次數越多,反而像是激發出了她某種韌勁兒,她頂著一身的血,手上鎧甲解下,重重砸地,“我就不信,沒有這個破陣法,今日鎮北關我守不了了!”
“走!”她拎起傅長寧,沒有把傅長寧留下。
時隔許久,傅長寧重新回到戰場之上,天際已經恢複黯淡,四周的屍身更多,血流漂杵,之前被炸出來的巨大坑洞甚至已經被填滿,但戰場上的魔族依舊無窮無儘,仿佛永遠也殺不完。
許是氣海裡那棵嫩芽又一次發揮了作用,戰場上的魔氣已經無法阻礙她的視線,她看到有魔族衝到了城池之前,有的在撞門,有的在試圖爬城牆。
還有少數的試圖飛行,南部戰場上天生具備飛行能力的魔族很少,但不是沒有,不過都被禁空陣法和射殺攔截了下來。
至於爬城牆的,投石機和巨弩對它們已經不起作用,城牆上的將士隻能儘力擊殺,但這樣下去,爬上去的會越來越多,遲早有一刻,魔族能攻破防線。
“真人終於不當縮頭烏龜了?”
前方的金丹期魔族戲謔道。
此前,在發現陣法重新開啟時,他是凝重甚至是焦躁的,說的那些話不過是為了激怒潘月鳴。
但此刻,發現陣法再次失敗,他的緊張就都變成了放鬆和嘲諷。
“要我說,真人就好好當自己的關長,沒了鎮北關,再換一處不就是了,沒事搗鼓什麼護城大陣,百年前那一次教訓還不夠?”
他哈哈大笑。
潘月鳴沒有看他,太平印在她身側放大,一把黃色長槍從中凝出,速度之快,宛若刺破虛空。
魔族金丹如臨大敵,轉身遁逃,但長槍依舊緊追不放,最後,硬生生刺穿他胸腔,將那根肋骨攪得粉碎,方才返回。
“小輩不敬,我教訓一下,狂祚你沒意見吧?”
這正是之前射箭那名魔族金丹,瞧著歲數不大,另有一名年歲偏長的魔族,此刻道了聲,“該!”
“屠安真人是你能冒犯的?”
但凡是戰場上殺出來的金丹,哪個沒有真本事?
之前的什麼譏諷、什麼大笑都沒了,魔族金丹看著她,眼神又怒又懼,還有點難言的委屈。
他不算什麼小輩,論起年紀來比潘月鳴還要大一些,但人族魔族壽數不同,在這些人眼裡,他就是小輩。
潘月鳴轉而看向那年長金丹。
“狂祚,狂焦那小畜生死了,你不急著回去報信,不怕事後狂魔族治你一個怠慢儲君之罪?”
狂祚笑道:“狂焦可不算什麼儲君,在他上邊和下邊,優秀的族中子弟還多著呢。”
“死了,那就什麼也不是。”
這就是魔族的理念。
“不過小小的報仇一下還是要的,屠安真人,我也沒把握拿下你,狂焦死在你手裡也不虧,這樣吧,把你手裡那個女娃娃交給我,如何?我拿她交差。作為交換,你可以帶走鎮北關內一百活人,我保證不攔。”
潘月鳴冷笑。
“還沒破城呢,就這麼大的自信?”
“一換一百,真人不虧。”狂祚道,“至於能不能破城,真人往下看不就知道了。”
轟!轟!轟!
遠處魔族發出震天吼聲,再次向鎮北關攻去。
這一回,更多魔族衝破了防線,來到了城牆麵前,人族一方開始出現死傷。
潘月鳴沒有回頭去看,哪怕此刻她的背後仿佛有千斤重,她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劉真人,麻煩您了,和我殺。”
劉真人緩緩回,“固老身所願。”
雙方再次戰至一起。
太平印潘月鳴要用,無法再保護傅長寧,她隻能時刻將傅長寧帶在身後,為此難免束手束腳,也無法徹底護人周全。
傅長寧身處戰場上,宛若一葉孤舟,隻能隨著局勢不斷漂流。
她一聲未吭,任由自己身體被四處拽動,像孩童的泥偶一樣牽扯來牽扯去,偶有攻擊落到臉上、身上,帶起一道道血痕。
忽而,一道攻擊向她攻來,是有人想以她作為潘月鳴的突破口。
而此刻潘月鳴正在抵擋另一個魔族的攻擊,無暇旁顧,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
一朵花飄了出來,擋住了這道攻擊。
是走之前,莫無書彆在她耳後的那朵。
傅長寧一怔。
花徹底破碎,攻擊也隨之消失。
遠處,劉真人喘著息,道:“讓她躲進阿榕身體裡吧,那裡更安全些。”
“好,多謝劉真人。”
潘月鳴沒有空多交談,隻匆匆看了她一眼,便將她塞入了榕樹妖體內。
眼前驟然黑下來。
榕樹妖紮根於戰場之中,以枝條攻擊為主,身體鮮少動彈,傅長寧猶如進了一個靜室,四麵都安靜下來。
趁著這個機會,她迅速思考問題到底出在哪。
不是傅長寧一定要鑽這個牛角尖,而是局勢至此,除了這個,她們已經毫無辦法。
是她猜錯了嗎?
不不,大方向應該沒問題,還是說的確和法則變化有關,隻是關長也沒有找對正確的?
這也符合常理,法則與大道本質有關,真正有所理解和掌握,起碼也是元嬰之後了,不然怎麼稱呼為元嬰道君?
可問題是,此時此刻,她們上哪兒找一位道君來?
傅長寧心亂如麻。
天河珠裡。
問尺突然出聲。
“不一定要元嬰。”
“甚至於,不一定是她找錯了。”
“我想起來了,我確實來過域外,域外除了有遊離的法則碎片,還有一種東西,名為個人法則,也叫個人道種,每個人都有,且獨一無二。”
“可以理解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大道,但這個大道在修仙界除了修煉到元嬰,很難體現出來,但在域外,脫離了天道的限製,很多東西都會更早地呈現。”
“比如你氣海中那顆道芽,又比如她。她要布置陣法,最重要的是要依照自己的法則來,而不是邯鄲學步,每一步都絞儘腦汁思考前人會怎麼走。”
問尺的出聲如同及時雨,傅長寧驚喜得差點跳起來。
——那要怎麼依照自己的法則來?
她沒有問出這個問題,問尺卻仿佛猜到了。
“讓她根據自己的心走。”
傅長寧敲了敲榕樹妖的樹壁,“阿榕前輩,能幫我遞個信給關長嗎?”
三息之後,關長手持長槍,衝了過來。
“什麼事?”
傅長寧在樹腔內,隔著大片棕色樹壁與枝條,探出頭來,“關長,你願意再信我一次嗎?”
“也再信你自己一次。”
鮮血從潘月鳴額發間滑落,滴進眼睛裡,她愣了愣。
傅長寧將自己的猜測說了。
潘月鳴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你說得沒錯,我也聽說過這個說法,但是,你知道嗎?金丹期其實是能隱約感受到一些不同的,隻是並不明確。我很清楚,我並沒有掌握那些東西,方才我在布陣的時候,我自己心裡其實都是茫然的,這樣的情況下,就算再試無數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何況我不可能留下劉真人一個人麵對危險,有左玉一個,已經夠了。”
她聲音低了下去。
傅長寧可以有無數話回對前者,但對於後者,她啞口無言。
但兩人既然在榕樹旁交談,劉真人怎麼可能一無所知?
這位已然風燭殘年的老人喘著氣,麵色灰敗,語氣卻溫和。
“聽這個小姑娘的,去試試吧,關長。”
“但我走,您……”
劉真人打斷,“我還可以撐住。”
“此戰若敗,非戰之過,時不利也。”
“但若勝,於你我,於鎮北關,於人族邊線而言,都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勝利。”
“我請您在考慮老身之前,先考慮鎮北關,考慮您身為關長的職責。”
“關長,請。”
這回啞口無言的變成了潘月鳴。
傅長寧趁熱打鐵,“我不知道關長您有怎樣的心魔和顧慮,但是,從您之前願意嘗試的那些次來看,我知道,您比您自己想象中更加堅韌和有勇氣去麵對這一切。”
“留仙道君做不到的事,您未必做不到。”
“您能做到的事,留仙道君也未必能做到。”
說這話時,傅長寧在心中對留仙前輩道了聲歉。
“若我沒猜錯的話,當年留仙道君布置這道陣法時,修為應當已經突破元嬰了,對嗎?”
潘月鳴沉默片刻,點頭。
“您以金丹之身,能去挑戰元嬰布置的陣法,本就是極其了不得的事,注意不到法則的問題也不是您的錯,換成留仙道君還在金丹期時,他就一定能注意到嗎?”
“請大膽堅持您自己的想法,不必事事聽從前人,遵照前人,您應該比的,是您自己。”
潘月鳴身體一震。
“試試吧。”
兩道聲音在此刻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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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月鳴再次消失在了戰場上。
傅長寧這次沒有被帶去,她留在了榕樹妖體內。
劉真人則對著要衝過來,攔下潘月鳴的兩個金丹魔族緩慢道,“你們的對手,是老身。”
白斑猛虎朝天咆哮。
榕樹大妖枝條狂舞。
二者都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戰鬥力,兩個被攔下的魔族目眥欲裂,與此同時,劉真人臉色越來越黯淡,像是生命力在一點點被抽乾。
灰白的頭發變成枯草般的白,嘴角徹底垂下。
她唇邊含笑,似在等待最終命運的來臨。
這時,她感覺到,榕樹妖中,一道生命氣息順著榕妖注入了她體內。
劉真人一怔。
傅長寧正在瘋狂抽調山洞秘境內的氣息,那裡邊不止有爺爺種下的一枝春,也有當初她吸收那隻繭的生命精華時留下的餘韻。
她不知道能支撐多久,但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保護這位老人更久一點,再久一點。
直至希望來臨之前。
-
潘月鳴一個人進了已經被破開的地道。
“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腦海裡不停閃過傅長寧說的話,她咬牙,將之前效仿留仙道君的部分全部拆除,重新布置。
這些對她來說都是爛熟於心的內容,不知道曾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多少遍,可拆完,她的動作卻陷入了深深的停滯。
全部拆除就一定對嗎?
要不要保留一些明顯比自己更精妙的處理方式?
萬一失敗……
不,這一次,絕無失敗的可能。她沒再猶豫,迅速開始布置。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
八道壕溝轉瞬即成。
可還是開啟不了。
不行,真的不行!
腦海中那道聲音再次響起,“你憑什麼覺得你可以?”
“留仙道君都不行,你憑什麼行?”
“潘月鳴,你還嫌自己害得所有人不夠慘嗎?”
時而又是另一道聲音。
“你可以。”
“按照你自己的想法來。”
“留仙道君做不到的事,您未必做不到。”
一口鮮血噴出。
潘月鳴捂著嘴,眼前一片模糊,臉色慘白,她感受到自己體內金丹在飛速轉動,真元上仿佛破了一個巨大口子,在不斷往外漏氣。
是走火入魔了嗎?
潘月鳴啊潘月鳴,你也不過如此。
世界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下來,她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恍惚間仿佛聽見了左玉在叫她。
“關長,等這次鎮守任務結束,我想回修仙界一趟。”
她那時擦著槍身,不解:“回去做什麼?”
“我小時候就一直聽我爹娘說修仙界有多漂亮,還說我出生那會兒就是在那邊過的,可惜長這麼大,一次機會也沒能回去過,我想替我爹娘,回去看看他們的老家。”
意識在這一刻清醒。
“左玉,對,左玉……”她捂著滿口的血,長槍撐地,艱難站起來,“還有鎮北關所有人……”
她是關長啊!
鎮北關一關之長,她身後還有千千萬萬人,怎麼可以現在倒下?
就算死,也應該死在所有人都平安之後。
她顫抖著手,重新開始布陣。
這一次,沒有特意遵從留仙道君留下的,也沒有全盤棄之不用,僅憑著最後一口模模糊糊的氣,依靠自己的經驗與下意識,將所有陣法布置完畢。
轟——
不知道過去多久,一道靈光出現在天地間。
洞穿了天邊黑暗。
陣法再次開啟。
所有魔族無差彆絞殺。
她抬頭,望著那道光。
“原來隻要這樣就可以嗎……”
“原來隻要這樣就可以。”
身上的氣息在快速恢複,漏掉的真元以最快速度補足,她站起來,一片哀嚎聲中,潘月鳴手持長槍,重新出現在戰場上。
身上傷勢遠比之前更加狼狽,周身氣息卻比初見時更盛。
“我回來了。”
她抬頭,神色堅毅而沉穩。
“這裡交給我,劉真人,傅小友,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