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非常順利地進行,趙靖浩幾乎不用移動攝像機,也不用擔心他們的身影會出現在高元成掌著的攝像機裡——
每個活動現場都會有一些拿著攝像機滿場跑的人,他們被稱為“學生記者”,在高元成拍攝的畫麵裡,他們就作為學生記者存在。
也許是看趙靖浩久久沒有動作,也不說話,寧瑾有些無聊。
他問:“這個需要我們收音嗎?”
趙靖浩偏過頭回複他:“不用,這一場基本隻需要旁白。而且現場這麼嘈雜,就算現場收了也不一定能用,還不如後期配音來得方便。”
寧瑾“哦”了一聲,又開始找其他的話題聊天。
“你……你們等下有事嗎?要不要去吃個夜宵?”
趙靖浩正想著怎麼回答,周嘉木搶先一步接過了話頭:“不吃,我要回家。你不是還有很多任務沒做嗎?趕緊回寢室去做吧,老想著吃算怎麼回事。”
寧瑾不服了:“也沒有很多啊,就幾個而已……”
幾個還不算多嗎?趙靖浩心想,背著他們悄然笑了笑。
周嘉木也沒反駁,但懷疑的眼神充分表達了他的意思:是嗎?我不信。
他頓了頓,又問道:“說起寢室,你申請成功了嗎?”
“當然,已經換了,新室友都是商學院的,性格和為人都很不錯。”
趙靖浩也被勾起了興趣,也許是因為想了解更多和周嘉木有關的話題,他轉過頭去問周嘉木:“申請什麼呀?”
寧瑾搶先回答:“申請換寢室。”
周嘉木輕聲“嗯”了一聲,顯然不想細談。
但趙靖浩被這突如其來的機會搞蒙了頭,下意識地提問為什麼,話一出周嘉木臉色就變了,沉了下來,仿佛趙靖浩問了什麼隱秘私事。
“不能說的話,就算了。”
寧瑾擺擺手,示意他彆介意:“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啦,就是我在寢室被出櫃了,其他室友很恐同,我住得不舒服,所以向班導申請更換寢室。”
趙靖浩臉色慢慢沉下來,同時覺得很難堪。他羞愧道:“哦,我不知道……”
寧瑾笑了笑,然後反問了一個讓趙靖浩恨不得就地遁入地縫裡躲起來的問題:“你是嗎?”
在大庭廣眾之下詢問一個人的性向,這樣的行為是很不禮貌的。雖然他們處在最後一排背後,身邊充斥著音響傳導出來的教授說話的巨大聲音,但這不代表他們幾個人的私語不會被最後一排的學生聽去,最後一傳十十傳百,眾人皆知。
在今天之前,趙靖浩的性向隻有幾個要好的朋友知道。在覺醒初期,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進行自我認同,如今他可以很淡然地接受自己的性向,但絕對做不到像餘渙那樣無視他人的眼光。
要撒謊嗎?他下意識想這麼做,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必要。寧瑾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他也是,嚴格來說他們是一類人,而寧瑾對他那麼殷勤,他不相信是平白無故的,對方或許是已經察覺到了,所以他再否認也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
但是要坦白嗎?周嘉木也在旁邊,他要是現在出櫃了,對方會怎麼想,會有怎樣的態度?
趙靖浩一直以來都沒有和周嘉木說過這麼隱私的事情,也沒有想過周嘉木能和自己一樣是同性戀。但如果周嘉木也是,自己和他會不會有一些發展的可能呢?
一時之間,趙靖浩的腦海中滾過了許多想法,他還在思考該怎麼辦。寧瑾見他一直沒說話,還以為他不願意說,剛想轉移話題,就看到他呼出一口氣,轉過頭來,堅定地吐出兩個字:“我是。”
寧瑾被趙靖浩突如其來的認真神情搞得腦袋一懵,竟然忘記了接話。
隻見趙靖浩又麵向周嘉木,堅定而忐忑地問道:“你是嗎?”
周嘉木眼神閃爍,片刻後才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一句輕飄飄的“嗯”,卻打得趙靖浩鼻子一酸,差點不爭氣地流下淚來。
***
後來在高元成的寢室裡,趙靖浩和他一起篩選鏡頭時,再次完整地聽完了這段對話。
高元成沒有看趙靖浩,眼神死死盯著電腦屏幕,說道:“你喜歡他嗎?”
趙靖浩知道他指的是周嘉木,但他裝傻地反問:“誰啊。”
不出所料,高元成像看傻瓜一樣無語地看著他。
趙靖浩傲嬌地反問:“那你喜歡蔣甜湉嗎?”
不愧是好朋友,彼此都知道對方最想掩飾的是什麼,所以可以準確地挑起,讓彼此陷入無休止的思索。
他們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因為未來的不確定而產生的茫然。
趙靖浩喜歡周嘉木嗎?喜歡,但是他不知道周嘉木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有沒有相戀的可能。
高元成喜歡蔣甜湉嗎?喜歡,但是又沒有那麼喜歡,隻是春心萌動,尚未達到非要和對方在一起的程度。
於是雙方都默契地收回眼神,重新落在電腦屏幕上,隻是兩個人都無法再集中精力篩選素材。
***
很快到了提問環節,餘渙踴躍舉起手,非常敬業地想要獲得高元成他們需要的畫麵。
講台上的教授注意到他,指他站起來提問。餘渙在講座進行時聽得十分認真,此刻也問出了幾個比較有深度的問題,並且還切中了教授的研究方向。
教授滿意地點點頭,開始一一答疑解惑。
這時趙靖浩把相機拆下來舉在手上,湊到前麵去拍陳睿睿的神情。對方不知道是入戲太深,還是用情太深,絲毫不在意麵前左搖右晃的趙靖浩,目光緊緊鎖在餘渙身上。
陳睿睿恍然覺得自己回到了與餘渙初見那天,也是這樣的講座,也是差不多的位置,他的目光被對方牢牢吸引。
那時他還需要上表白牆問餘渙的身份,但此刻,他知曉很多對方的信息和小習慣,可以不求回報地付出,可以給沒有底氣的喜歡找到一個傾瀉的渠道。
還好。他心中一暖:還好當時鼓起勇氣和高元成出了櫃,並且恩威並施地讓對方攢了這個微電影業餘劇組,還成功說服了餘渙參與進來。
好像一切都是很好的安排,哪怕對方沒有回應自己的感情。
陳睿睿看得入迷,隻見餘渙微微笑著,聽到教授說到重點時還輕輕點頭,突然在某一刻,對方轉過頭來,望進他熾熱的目光裡。
電光石火間,陳睿睿覺得某些沒有被注意到的細節悄然浮出水麵——貌似,在他們初遇的那天,餘渙也曾這般回過頭來看向他,隻是他忙於讓表白牆運營者刪帖而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思緒一打通,心中鬱結的不安和躊躇就迎刃而解了,陳睿睿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與眼神中掩飾不住的愛慕相得益彰。
趙靖浩用攝像機將這個畫麵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
講座散場後,學生們一股腦衝了出去。餘渙和陳睿睿倒是悠閒,慢悠悠地收拾東西,然後走到門口與他們會合。
趙靖浩看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空前地融洽,於是敬業地舉起攝像機依舊在拍攝,一邊拍一邊在心中咆哮:賺呐!沒想到日常的才是最棒的!
直到兩人走到麵前,他才把攝像機放下。
原定的拍攝計劃順利完成,幾個人的臉色都很不錯,確定沒有東西被落下後,他們互道再見。
嚴歡被男朋友陶滔接走,她一臉享受地倒在陶滔的臂彎中,趙靖浩猜測他們又要到操場散步聊天直到半夜了。
蔣甜湉今晚是可以不用到場的,可她還是選擇和他們一起完成拍攝,出於安全的考慮,高元成和趙靖浩分了分手頭上的設備後,決定送她回寢。趙靖浩看到蔣甜湉的臉上頓時浮現輕微的緋紅色,神態有些害羞。
陳睿睿自然不用說,鐵定是要和餘渙一道回去的,所以眾人也不多說,目送他們走入了夜色。
現場就隻剩下趙靖浩、周嘉木和寧瑾三個人了。
趙靖浩看了看宿舍的方向,又看了看周嘉木:“那我們走吧?”
周嘉木淡淡地答了一聲,語氣中聽不到情緒波動。
趙靖浩亦步亦趨地跟在周嘉木的斜後方,微微抬頭,用餘光瞟著:對方一路上都一言不發,眼神直直盯著前方,表情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趙靖浩懷疑周嘉木是生氣了,畢竟自己在公共場合問了他的性向。自己明知道不合時宜,還毫不遮掩地問,這不是和寧瑾一樣冒失嗎?
說起寧瑾……說來也奇怪,平時嘰嘰喳喳安靜不下來的寧瑾,這一路上竟也一直沉默著。
趙靖浩回過頭去瞧他,發現他低頭盯著腳下的路,雙腳機械地擺動著向前走,顯得非常失魂落魄。
趙靖浩回過頭,跟著周嘉木亦步亦趨。
三個人就這樣各懷心事,以奇怪的隊形朝宿舍方向前進,一言不發。
***
陳睿睿和餘渙並排前進,逆著人流而上。
剛下晚課的學生如過江之鯽,從他們身邊遊過,他們貼得異常地近,近到餘渙的呼吸拍在陳睿睿的右側脖頸上,搔起一片麻酥酥的癢。
再走出一段距離,兩個人才得以分開。
餘渙一向是波瀾不驚的,每一次兩個人沉默對峙的時候,陳睿睿總是先敗下陣來,這次也不例外。在某一次無意的身體接觸後,陳睿睿期待地問道:“我們初遇時的那次講座,你回答完問題後,是不是回頭了?”
餘渙回答得很是乾脆,也許是習慣性否定陳睿睿的期待,他果斷道:“沒有。”
陳睿睿也斬釘截鐵地說:“你有。”
“我沒有。”
“你有。”
“……”餘渙加快了腳步,“那你還問我乾嗎?”
陳睿睿瞧著平日看慣了的餘渙的背影,此刻憑空瞧出一種賭氣的感覺,一抹微笑爬上他的臉頰。他跑了幾步追上去,“你聽我說啊……”
月亮不知何時拂開了遮擋它的烏雲,露出皎潔的影子來,月光平等地撒向人間,照亮了許多人間的悲喜。
如果月亮的視角能成像,人們會在這幅畫麵中看到相談甚歡的高元成與蔣甜湉,看到如膠似漆的陶滔和嚴歡,看到不斷拉開距離又縮近的陳睿睿和餘渙,也會看到心事重重的趙靖浩、周嘉木和寧瑾。
月亮將這渺小校園中的悲喜儘收眼底,但它隻是長久地靜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