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暑假裡,排球部似乎進行了合宿集訓,及川徹在郵件裡說,他們團隊的契合度提高迅猛,他的發球也進步神速,明年一定能夠出線前往全國;他還說這裡的飯不好吃,感覺結束要餓瘦三斤。岩泉一就相對沉默,隻是偶爾發消息,說昨天晚上及川徹被天花板的老鼠嚇到了,新來的高一排球隊員因為起了衝突暫停活動。
發小的忙碌更襯托出我的空閒。一整個暑假除了及川徹和朋友的偶爾邀約,我就躺在我的房間裡,睡一整個下午的覺或者拿著筆端坐到樹影傾斜,等太陽快落山了再起床做晚飯,內容通常為不出錯的納豆拌飯和茶泡飯。晚上的活動是散步,偶爾能夠遇到訓練長跑的及川徹和岩泉一,他們拉我跑步是真的拉:岩泉一在前麵拽,及川徹在後麵推。就算這樣,我的體測成績還是不堪入目,跑八百米就要了我半條命。
朋友八卦我的情感生活,我回以神秘一笑,告訴她我突然想看排球比賽了。
高中後,我第一次去看他們的排球比賽。聽岩泉一說,這場是宮城半決賽,對青葉城西來說,擊敗烏野,然後再打贏白鳥澤,才能獲得出線的機會。如果沒進春高,現在就是高三最後一場比賽了。
我站在仙台市體育館外,難得看及川徹拒絕了所有的合照請求,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隊伍最後他的神情專注而抽離,原本在記憶裡陌生的東西死灰複燃,我深吸一口氣。“孤獨”這個詞彙似乎向來與及川徹無緣,我不過是誤入魔法森林的愛麗絲,湊巧有機會說些什麼。但能夠說什麼呢?
我走上前:“緊張嗎?”
他甚至沒有轉身看我,幅度很小地點頭。
“把手伸出來。”
及川徹難得聽我的,伸出一隻手。我繞到他麵前,在他左手掌心畫了個人字,然後將其推至對方嘴邊。
“把它吃掉就不緊張了。馬上要去比賽了對吧,好像是半決賽?”
“是啊。”
“時間過得真快,之前出去玩都以為我們還在念小學,轉眼就長大了。”
“你才是,不要說這麼老氣橫秋的話吧?”
我沒和他計較,伸出雙臂。他不動,又往裡揮兩下,這才心有靈犀。擁抱及川徹是個費勁的事情,他總有旁人看來不合時宜的自尊時刻,不願展示,得靠你一點點探求發掘,將甜膩的色素糖殼舔舐殆儘。我略微踮腳,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們的努力不會白費的。”
“……嗯。”
他輕輕地環住我,拍了拍我的後背。我得寸進尺摸他的腦袋,手感和岩泉一的一樣好。
“我等你的好消息。”
先指明對象,說了“我”和“你”,再用等待這個謂語串聯,我們一廂情願期盼消息前綴。可惜世事無常通常是世間許多意外的常見概括,多年看到的名人事跡,少有一帆風順,有人大起大落,有人大器晚成,有人行路多艱死後才得讚譽。我猜測及川徹屬於第二種。他崇拜的教練如此評價他的擔憂:他的一切尚且稚嫩,不如把自己燃燒殆儘後,再對天賦做評判。
偷聽來的對話,倒是被我牢牢記住,看來單詞上的天賦不能代表我的真實實力。隻是某個疑問始終在腦海盤桓不去。
為什麼他要和我告白呢?
此類問題注定難獲答案,靠我兀自猜測實在難辦。及川徹距離閃閃發光的小說主角隻差一個情感條件,也或許在我不曾知曉的某處,他已經對某人悄然許下永恒的誓言。或許……那個人……
我猜測著,可答案也兀自原地轉圈,難說出口。
那場比賽我沒有看完。其結果眾所周知,不再提及。
來年畢業典禮上,我哭得稀裡嘩啦。文學部的前輩在曆年社團活動相冊上簽了名,岩泉一摸著我的頭說有事發消息,他們都會幫我的。及川徹留給我一張寫了祝福好龍飛鳳舞簽名的拍立得,又自作主張讓我放進錢包裡。
“沒有和及川大人交往是不是很後悔啊?”
“幸好沒有答應你。”我捶了及川徹後背一拳,“我可不想談跨國戀愛。”
“這麼說,如果不是跨國戀愛的話,就會和我交往了嗎?”
“是啊。但是你已經決定去阿根廷了,殘念。”
他半蹲下,揉了揉我的腦袋。我沒笑,隻是想,如果及川徹沒有長得這麼好看,他惡劣的性格想必不會招人喜歡。這個人,性格又差,喜歡捉弄人,還總是能看透彆人心思,不應該和他交往過密才對。明明不應該和他交往過密才對。
“你現在一定在想我的性格惡劣不招人喜歡吧?”
“你會讀心嗎?好惡心。”
“也沒有啦,隻是經常能猜到你在想什麼,誰讓你把心情都寫在臉上?”
“嘖。”
“你的性格很糟糕誒,還說我惡劣呢,下次可不許說了。”
“哈,及川學長,可沒有下次了。”
對高三的他們來說,畢業到底意味著什麼,我無從知曉。隻是接下來一年,當我在“未來”這個詞語落筆的時刻,總想到他們。我們並沒有斷了聯絡,可這又與先前麵對麵的交流不同。他們在東京美國阿根廷都沒有去區彆,
朋友說我這是典型的依戀型人格,用“喜歡一成不變的土象星座”描述我。我自然不肯接受,為自己不知何時誕生的細膩心思暗感心驚。
終於,結束兩重考試後我升入大學。與我而言已算不錯,能讓父母對外界問詢露出欣慰的笑容。分部自然是人嫌狗嫌的文學部。我把這種稱之為神明的惡作劇,畢竟這是我最後一個報考的部門。
某年大學專業課上,老師讓我們給對自己影響最深遠的人打個電話,用最簡短的三個問題了解對方的性格,算是寫作練習。又說她會根據我們的具體情況酌情打分。
父母太泯然眾人,名人總寫俗套,思來想去,我最後選擇了及川徹。實驗報告裡,我對這個人的描述極儘讚美之詞,說他是水平高超的排球運動員,堅韌的西西弗斯,
對我影響最深遠,倒的確名副其實。
我們在電話裡稍顯拘謹,五分鐘後才打開話匣。及川徹評價我上大學終於願意為了看清黑板配上帶框眼鏡,可喜可賀,轉眼又說起自己新配的無度數防藍光眼鏡,話裡話外都是臭屁的“我可有好好保護眼睛隻是戴上眼鏡的我解鎖不一樣的帥氣”。我保持沉默,把話題轉向我此次的通話目的。
第一個問題問出口我就後悔了。一連三個都是如此。
及川徹卻毫無保留,他的回答總是真誠。倒不是說他會百分百誠實表現自己的想法,隻是什麼話經由他的嘴巴說出口就能拐彎抹角吐露真實想法,今天我吃了什麼會變成你喜歡吃什麼,我這裡在下大雨、新出的電視劇很好看又變成你喜歡看什麼,我真的完全不在意到你周末和誰出的門。他不懼怕旁人的了解,害怕的另有其人。
我想,我確實是他特彆的人。
及川徹這個人對彆人也有距離感,輕浮但不深入。他不服輸,不肯低頭,說要繼續打排球就橫跨太平洋和赤道去我們都不熟悉一次沒有去過的地方。他也倒黴,高二差兩分就打敗白鳥澤進入全國大賽,到了阿根廷,因為沒帶驅蚊噴霧一晚上十小時被蚊蟲咬出北鬥七星。但我想他並不需要人的同情,世界會給他一個結果。腿上的蚊子包過了半個月全部消掉,心事大概也寫在某個日記本上吧。
我也慢慢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交上去的作業老師打了“A+”。去辦公室詢問未來專業相關事宜時,他還八卦,問我和這位“堅定的西西弗斯”關係如何。我當然閉口不談,隻說他確實符合要求,對我影響最為深遠。老師聽了也不著急回話,慢悠悠和我說完留學的重重困難,又閒談般提起學校有歐洲的交換生名額,我的條件大概能夠符合。
我連連點頭記錄的檔口,他看向角落的排球,說自己也打過排球談過戀愛。報道裡的這個人肯定喜歡我,他多年對文字的敏感嗅覺這麼告訴他。我詫異抬頭,他拍拍我的肩膀,點到為止:
不要錯過好機會啊。
作出前往歐洲當交換生的決定時,我的父母並不支持我。我所讀的大學在日本算小有名氣,而家庭的傳統觀念還是更多著眼於安穩和確定,最好大學畢業後回家鄉當公務員。畢竟文科生往上讀大多並無用武之地,學曆高低到最後工作都是一樣。
但我不想過這種人生。
寫作是我不能放棄的部分,已經是靈魂中為數不多的細碎亮點。如果說我需要一個東西來肯定自己,那就是文字。
岩泉一表示支持。及川徹卻並未同往常一般拿出那副慣例的笑,他用沉穩平靜的語氣問我,確定嗎,想好了真的要走這條路了嗎?
當然。這是我的夢想。
關於他情緒的猜測我自然也進行過不少,好友的反常行為總能帶出我的反常情緒。他應該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當初隻身前往阿根廷的決定,想到異國他鄉遇到的很多困難,然後並不希望我遇到它們。漫長的寫作生活中,我反哺自己為數不多經曆的幾年,思來想去,得到了很多不一樣的結論,都寫到文章裡。在21歲生日當天,我向自己提了一個問題:
要勇敢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