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我和宮侑是通過某異□□友app談上戀愛的。他性彆男愛好女,我性彆女愛好帥哥,我們一拍即合,試探著開始網戀。那陣子社交媒體動態欲蓋彌彰,鎖骨,剪影,一個人去的電影院,暗示些什麼。持續數周,他先挑明,我自然答應。說句不道德的,我覺得這種人可以彌補我對戀愛的渴望,那股勁過了也好分手,不至於死纏爛打。
我們網戀奔現的地點定在酒吧。那天我特地噴了網傳的斬男味香水,化的正紅色口紅,剛燙的大波浪撓著露出的背,紅絲絨禮裙張揚跋扈,就差在腦門上彆把菜刀。我那時候覺得不要見光死就萬事大吉,我和他之間的隔著互聯網確定的心意到底沒有弄虛作假的成分,但我沒想到,有一種萬裡挑一大海撈針的可能會被我遇上。
我一直覺得第一印象很重要,隻是宮侑和我談不出什麼第一印象。我倆見到對方的第一麵先是“啊”再是“哈”,當然不是誇讚的意思——可能有點但不多。這麼說吧,如果我知道麵前是宮侑,我就根本不會來。看到他臉的那瞬間我腦子裡一團漿糊,他挑著眉用關西腔調侃我的時候我還頂著壓力湊上去,用力過猛差點親到他。
我的初高中同學,前男友的雙胞胎兄弟,令人討厭的自信男性,現役排球職業運動員——宮侑,死對頭。就算過了十幾年,我想起被揪過的辮子,還是氣不打一處來,想拽他領子問憑什麼背後說我壞話。他那時候總是看我不爽,今天當我麵罵我小氣鬼,明天嘲笑我作業沒寫完,後天在排球館訓練發球差點砸到觀眾席發呆的我頭上。總之關於他的回憶,一個好的都沒有。
“怎麼是你啊?”
“你有意見?有意見就……”他心虛移開眼,“就咽回去。”
我歎了口氣,心想自己大概是倒了半輩子黴,得什麼時候回趟老家找個道士轉個運。確實想轉身就走,但來都來了,這飯好歹要吃完吧。
宮侑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情商,網絡大家彼此不清楚個人信息還好,他的調侃勉強稱得上風趣;到了現實,這家夥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木頭,我說東他說西,我談天他聊地,吃一半還喜歡講冷笑話,感覺叛逆期沒過。我看他才是幼稚鬼,高中時候還因為我請排球部喝汽水唯獨沒請他說了我三個月小氣鬼。
我和宮侑認識好多年。
初中我們沒什麼交際,他打排球,我左看右看沒地方和體育沾得上邊。直到升上高中、我和宮治關係穩中向好,才注意到他。這個人很自來熟,見的第二麵就問我要不要看他們排球比賽。這裡需要強調一下,我們學校的排球部聲名遠揚,一整個演奏部都在應援區。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這種應援太過張揚,與我無關。不過,當時我一心想和宮治打好關係,夢幻著桃色綺麗的校園生活,還是直接答應下來。
他們配合默契,常常能打出旁人無法反應的速攻。結束以後,宮侑向我炫耀,我敷衍過去就去給宮治送水。送多了,他就開始陰陽怪氣,一會說我是不是暗戀宮治,一會說自己兄弟哪裡有招人喜歡的地方了。我們一直不對付。
某次宮侑發燒後,他對我的態度就很奇怪。不管怎麼變,都稱不上友善,要不是陰陽怪氣口是心非,要不是支支吾吾的回避。
又過了幾個月,我才知道旁人口中“排球部特產”是什麼。宮侑和宮治打起來這個消息還是我朋友告訴我的,她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拽著我站在排球館外,然後一口氣擠到最前麵。倫太郎哢嚓哢嚓拍照,宮治把宮侑按在地上,用更為誇張的語調,陰陽怪氣罵他。我朋友興致勃勃在一旁補充,說排球部輸掉了春高,拿了亞軍,好像和宮治狀態不好有關。
這我當然知道,他那幾天和我……哎?
我是沒想到,這事攪和攪和還和我扯上關係了,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宮治說了這麼多白癡蠢蛋。人群越聚越多,老師還沒來,我就給倫太郎使了個眼色,他會意,笑著上去拉架,拽宮治的領子往我這邊趕。
宮治看到我,神色漸漸沉下去,然後彆過眼不看我,腳步遲疑著。我隻好上前,說有事情想和他商量,能不能到後麵去。宮侑甩開倫太郎的手,朝我們走過來。
他急切地往前走,步子邁得又大又快,似乎正追逐某輪正在下落的太陽,慢一步就算錯失良機,要沉入無儘的漫漫長夜。我不知道他在急什麼:他追上來,也是啞口無言,看看我,又看看宮治,最後甩下一句“你們等著吧”就氣鼓鼓轉身。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器材室整個空間充斥灰塵,我們站在中間,軟墊和木馬高高在上,就連被我拉著手的宮治也高我快一個頭,像越過網佇立的鐵壁。他要說什麼,也被我噤聲的手勢堵了回去。
“我說,宮治,下次比賽你贏了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好不好?”
他點頭。我拿起旁邊的拖把塞到他手裡,覺得自己接下來一番話毫無必要:“當然,現在就去打掃衛生吧。記得要和宮侑道歉哦,不管怎麼樣,打架是不對的。”
回家,我往床底下滿滿當當的鐵盒裡塞了一個波子汽水玻璃球,然後在日記本上寫了一句話:“成功!綺麗夢幻的校園生活,我來了!”我開心就喜歡喝波子汽水,久而久之攢下這麼多。那天當然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後來的事情順理成章,我們談起了戀愛,偶爾會因為瑣事吵架,和所有校園情侶一樣,在畢業祭分手。想起來,還是有些放不下。
於是留好聯係方式,隔三差五去大阪吃他家特製飯團,隻和宮侑見過幾麵而已。一來二去,陰差陽錯。
“所以呢,你想清楚了嗎。”
“啊,啊?你說什麼?”
“我們的關係。”宮侑說話不看我,特彆不尊重人。但他這種消沉的樣子我見得少,每次見了,都變得身不由己,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一時心軟,含糊其辭:“再看看,再看看。”
吃完飯他問我要不要去走走,自從我高中畢業回國發展,他們就少收到我的消息,平均兩個月一條。冷處理奏效,宮侑最後給我發了一句“你給我等著”,從此銷聲匿跡。我則忙於臨頭的大難,把所謂青春和愛情都拋之腦後。
現在提起這個,我依然打哈哈過去,說什麼走出舒適圈忙忙碌碌,工作學習兩不誤,沒時間啦。他不信,我又半真半假去哄他,說自己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對我們有什麼不能說的?”
“家裡的事。你又不愛聽,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吧。”
我倆奔現以後,談情說愛的事情是乾不了一點,幾乎可以算作進入冷淡期。他偶然提起自己的職業,說自己又到什麼地方打排球,和以前的朋友聚會,然後不鹹不淡地補充點什麼。說是戀愛,看起來更像不正經的工作彙報;我則喜歡說過去的事情,澀穀的家庭餐廳又有優惠活動,下北澤還幾年前的咖啡廳還留著,下次說不定還能一起去。隻有一個地方我們心有靈犀,但在那段令人迷醉的夜晚之外,都對此三緘其口。出於青春期情侶的局限性,沒和宮治乾過的事情,反而和他都乾了。
戀愛第三個月。北海道的溫泉酒店,隔壁的情侶房傳來聽上去令人麵紅耳赤的喘息,我們卻保持沉默喝著茶水。我工作項目還沒完成,來這裡也是一時興起,和宮侑不過偶遇。按常理來說,情侶在一處建築物,是應該見麵的。
旅店選址優秀,泡溫泉時也能看到一旁的雪山,茶水咕嚕咕嚕煮沸,蒸汽撲到他自稱上了“百萬保險”的臉上,又映射進棕色眼瞳裡。我下意識收回目光,在筆記本電腦上胡亂打了幾行字,看都不看全部刪除。word卻開始崩潰報錯,緊接著我也要運行出未知錯誤。開著的門外,雪壓樹彎,最後落到地上,把雪人砸個稀巴爛。宮侑拉著我的手,故作情深,一頭黃毛堪堪遮住我的電腦屏幕,留下個暗紅帶白的叉字按鈕。
錯誤的、令人苦惱的叉字,我的鼠標明明已經選擇好的答案放在上麵,卻遲遲無法按下。他好像說了些什麼。他還在看我。宮侑的隊友在這件旅店的某處吵鬨,日向翔陽、佐久早聖臣、木兔光太郎?腦後的地板隱約留下聲波的震蕩感。什麼時候我倒在榻榻米上?什麼時候電腦息屏了?他再開金口,我終於聽清。
他說,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共犯了。
“你這是從哪個老土小說裡看到的劇情,彆說我高中留下的《愛情三十六計》你還留著啊,那早就過時啦。”
宮侑白了我一眼,嘴裡嘟嘟囔囔。一個字沒聽清。
我繼續吐槽說這不好吧,不就是談了個戀愛嗎,指不定那天就分手了,順手摁滅亮屏的手機。他一下子炸毛,嘰嘰咕咕說你要是去找宮治我就告訴他你前腳和我分手後腳又去找他複合。我剛想反駁他宮治才不是這樣,又猛然想到他們雙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本質上都一樣,遂作罷,換了個方式嘲諷。
“你真喜歡我啊?吃醋了?也不一定是宮治啊,再去那個app上找一個不行嗎?”
“哈?少自戀了,誰喜歡你啊!連我在賽場上帥氣發球都欣賞不來的人不行吧?你這種眼睛長到天上去的人,那玩意上合適的人,肯定隻有我一個!”
“你還在讀幼稚園嗎?宮侑選手。你乾嘛和不喜歡的人談戀愛?”我笑嘻嘻嘲諷他,“也沒見你從粉絲裡挑女朋友啊。這個理由不成立,換一個。你要是說不出不成立的理由,就是承認了。”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相比較我找男友的口味,他們倆的戀愛品位相似更加奇妙一點。這兩個人從小到大,事事都想比個高低,誰打排球更加厲害,誰吃飯吃得快,誰跑步跑得快,誰誰先談的戀愛……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我基本上充當裁判員的身份:人跑步我掐秒表,短跑還行,耐力訓練我常常不小心提前摁掉;人比吃飯速度我就支著下巴看,負責每次覺得有人噎死時遞水;談戀愛,呃,對象是我。
戀愛之後他們倆就不讓我當裁判了,宮侑口口聲聲說我會偏心,宮治問我待會吃什麼,我就攬住他的腰對宮侑做鬼臉。
“我要吃章魚小丸子,第二份半價的第二份。”
每到這個時候,宮侑都會氣得吹鼻子瞪眼,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耍無賴,說我們聯合起來欺負他。這種時候北信介學長的存在就非常必要了,我們幾乎是以肅穆的神情目送他的離去。學長很厲害,排球部裡在他麵前不乖巧的人,是沒有的。那時候我腦海裡閃過一個模糊的念想,現在卻忘得一乾二淨。
再後來宮侑作為奧運會日本男排運動員二傳出場,大概算個厲害位置。他們打得是有來有回。宮侑把球發過去裁判吹了至少9次哨子,我隔壁大哥喊得我耳鳴都要出來了,我猜這是發球得分的意思。但日本人的集體榮譽感我沒有,聽他們歡呼或者遺憾,情緒倒是被帶動起來,眼神卻不知道往哪飄。我連規則都不知道。
宮侑高中發球的習慣倒是保留下來。手一揮,全場寂靜。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場中的小人身上。排球場上從吹哨到發球的時限是八秒,我的心跳也就跟著他手上的排球,旋轉,暫停,旋轉,落到地上,彈回他掌心。
要發球了嗎?跳發還是跳飄?想瞄準誰?
過去幾秒了?
我叫出聲,和裁判得分的吹哨融為一體。隻有身邊的女生瞥了我一眼,馬上投入到下個精彩的發球裡去,留下自顧自臉紅的我,雙手捂住嘴。
這次他選擇吹哨發球。發球出界。
……我什麼都不知道。
比分,鞠躬,升國旗,解說員的說辭。我隻應該聽懂最後的結果:俄羅斯隊獲勝。
之前他們高中拿了全國春高冠軍,我和宮治告白;對比一下,應該是宮侑拿到奧運冠軍,我再和他告白。但那也太沒勁了。錦上添花誰不會啊,要落井下石才好。
……這句話好像不是這麼說的?管他呢。可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比賽輸了?”
“你想說什麼?”他眼角還含著淚,聲音也哽咽,實在不是什麼能開玩笑的場合。
我張口,然後意識到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談什麼告白;話又說回來,我最開始不是把他當宮治的替代品嗎?
“不說我走了。”
“這樣,10w日元旅費,去哪裡隨便你,怎麼樣?”我想了想賬戶餘額,又想到今年年假還沒休,底氣足了,“或者你不想去的話,我去找宮治,問他去不去。”
“我去!”他衝上來,看我還想說,又捂住我的嘴,“不許問!”
他手勁特彆大,一時半會掙脫不開,我隻好點頭,然後趁他放過我的瞬間衝他做鬼臉,痛斥他幼稚鬼,雖然和宮治是雙胞胎但脾氣差多了。
我們互相道彆,各回各家。後來行李箱裝了太多東西,我一件也不願割舍,隻好現看空間管理視頻,爭取從急救包、換洗衣物、數碼相機裡麵整理出些許孔隙,放置我所剩無幾的日記本。
一開門,門口的宮侑還冒著熱氣,像我家逢年過節必備的剛出爐的湯餃。我趕緊低頭,說準備好了,我們出發吧。
世界上有80億人,兩百多個國家,數不清多少文化。他不懂我熱愛的大陸文學,我看不來他熱愛的體育競技,旅行倒是唯一適合作伴的項目。但這個人體力太好,陪我走上幾公裡氣息平穩,我上氣不接下氣掛在他背上,聽他吐槽我,說我怎麼怎麼討厭,說出門就出門,幸好他們已經放假;還走兩步就受不了,得讓他把我背回去。我氣得直哼哼,目光轉向他包上晃個不停的吊墜。
嗯?我記得那是我高中送他的生日禮物吧。當時送宮治沒送他他很不甘心,我也自覺有錯,就從包裡忍痛割舍了心愛的兔子掛件送給他。都過去那麼久了,他怎麼還留著?
我問他那個吊墜的來曆,他支支吾吾,逼急了就說自己喜歡,你管不著。管不著就管不著,我探出腦袋,去望他那張在推特油管甚至line流傳甚遠的側臉,砸吧砸吧嘴,好好的人長了張嘴,令人掃興,又想到另一個人。
雙胞胎。他長著一張和宮治過分相像的臉,我和他走得近了,心底就會莫名升騰起一股罪惡感,來源我也說不清——到底是愧疚把他當做宮治的替身呢,還是不安關於“宮治女友”身份的背叛,我說不清。
念念不忘。我在對什麼念念不忘呢?
宮侑對我態度的轉折點是感冒打排球把自己打進醫院的時候。季節更替,喜歡清涼的男子高中生運動完也不會穿外套,理所當然地感冒。他家長出差,讓宮治照顧他。我看著他們倆空白的作業本,帶著“壯士一去不複回”的氣勢去了醫院,讓宮治留在家裡寫作業。
宮侑生病也不算乖,發燒還老用敵視的目光看我。我拿出宮治做的飯團他倒是吃得快,吃完就閉眼不看我。我也樂得清閒,偶爾看看他輸液進度就好。直到他打了個噴嚏,我才撇他一眼,把保溫杯裡裝的薑汁可樂遞給他,讓他暖手。我起身要走,他又不肯,問我去乾嗎。我就說,給他買梅子乾去。剛喊完護士換好輸液瓶,看他身上穿得不多,我想了想,又解下圍巾墊在他手底下。
回來這人就眼角紅紅,邊上的小桌板堆了幾張紙。我心說生病這麼難受,下次大概不會因為自己照顧不了自己而生病,我也不用丟下曖昧對象在這裡陪病人了。掛完水、收拾東西的時候,這家夥就拽死命拉著我。被毛絨圍巾繞了好多圈的手,掌心依然冰涼。聲音不大,我隻好把耳朵湊過去。卻忘了,宮侑是一個怎樣睚眥必報的家夥。
我現在都還記得那聲“boom”,響得要命。聲波從他那兒傳出來,要在我耳道骨膜繞上七八十個回合,才能傳回去。被嚇得一個沒站穩,我差點連帶這位病人一起摔在地上。他倒好,還是沒心沒肺地笑,具體大概是說我如何如何膽小。被他這麼一激,我脾氣也上來了,正好前路屬於“十大都市怪談”之首,就陰森森說些傳聞,不外乎太平間亡魂、莫名傳出的聲響和永遠陰濕的局部氣候。
他問我那個地方怎麼濕漉漉的,我沒回頭,故意把語氣放輕放柔,說那裡以前是太平間哦,學校裡怪談明明傳得滿天飛了,阿侑不知道嗎?宮侑一下子躲到我身後,整個人發抖,說出的話顫著。
還有這事?
我把他的轉變歸類為良心發現。可現在我卻要為當初的心軟付出不對等的代價。
“哇啊,好痛哦!”
“你再喊等下和醫生說用力一點。”我陰沉著臉諷刺他。這個人打排球崴腳,硬撐著打完練習賽,賽後腳踝就腫起來了,被隊醫隊友亂七八糟駕到醫院。宮治不在本地,他緊急聯係人填的我手機號碼,俱樂部的訓練又不好停,隻能我來看護。
隊友送的果籃我拆了,我倆平分。宮侑說自己是病人要吃削好的,我嗬嗬一聲說不可能,手沒事自己拿著啃。他不服氣抗議起來,心情不好的我自然是不會由著他的。
“不然我把腿也摔了,住你隔壁陪你?”
“小心我和你媽媽說!”
“我告訴你宮侑,這種事情你告訴我媽媽也沒用,我媽天天想讓我釣個金龜婿——就是找個有錢人——你過去和她說,她看都不看你一眼。”
“怎麼可能,阿姨可喜歡我了!之前去你家開學習會的時候還誇我了!”
我嗬嗬一聲,腦中胡亂編纂出一大堆感情經曆,無中生有了七八個有錢前男友。想著想著感覺自己落入了某人的陷阱,趕緊止損:“那我就告訴你奶奶!說你初中覺得‘宮侑’老土想改名字!”
他不說話,指了指對床,我連忙捂住嘴,可還是聽到隔壁傳來有氣無力的咳嗽聲,愧疚和惱怒齊上陣,衝動之下我還是伸手擰了他的大腿一把,壓住聲音:“都怪你!”
宮侑也壓著聲音和我笑。藥瓶快掛完,我不和他計較,起身去找護士。當初父親住院也是我陪護,消毒水的氣味浸潤發絲,耳邊永遠是壓抑低聲的□□,我看過電子表從22跳躍到5的間隔。
要勝利不要回憶。我告訴自己。我已經得到一個結果了。
但我現在算是勝利了嗎?
每個月能有多少萬日元收入,除去房租水電吃飯交通剩餘三萬八千;上司似乎很看好我,想任命我當下一個項目組長;愛情倒成了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調味劑。媽媽說父親的在天之靈會為我欣慰,自己往常拜訪親戚的時候提起我很有麵子,我卻始終感覺虛無。什麼是我?現在的,還是過去擁有某種桃紅色彩、嚷嚷著“結果最重要”的那個?
想不明白。
五厘米高跟鞋、一字裙、白襯衫,標準的都市麗人穿搭,工作地點在幾十層高的寫字樓。告訴高中的我,她大概會一邊大笑一邊跳起來抱住我的脖子,說你真是太棒啦。
老板告訴我我做的報表哪哪都有問題,從Excel的第一行說到pdf的文字排版。
末了,他告訴我,晚上要陪上麵視察的領導喝酒,他喜歡年輕姑娘。我目光移開,點點頭,不做聲。這個時候宮侑就站在公司樓下,西裝革履意氣風發,還捧著一束花,頭發和花朵一般飽含水汽。
我走向他。
隻坑我一次宮侑很明顯不會善罷甘休,冬天去完北海道,夏天又說要回大阪。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所有注意事項,問了公司休假規劃,自作主張要走我的年假,掰著手指算著自己的空閒檔期,最後合二為一。我有氣無力詢問他原因。
“我要吃章魚小丸子。”他搭住我肩膀。
我收拾夏日穿的浴衣,媽媽留下的,尺寸過去這麼多年反而偏小。想到夏日祭,就是半山的鳥居和山海般的人潮,我的父母在買金魚的攤位流轉。我自己買完蘋果糖就去找宮家兄弟,一人一個,然後自己吃一份,讓他們倆分一份。
歲月流轉,現在我蛀了幾顆牙,吃個小丸子都要晾涼了,更彆提蘋果糖了。宮侑倒是興致很高,拉著我一下打氣球,一下買烤串,煙花前跑去章魚小丸子攤位得意洋洋指著我,說自己要吃半價的那份。
“你居然不趁機宰我一把?真不像你,吃錯藥了?”我一邊翻找零錢,一邊扶住我的頭花。夏日祭又要穿浴衣又要穿木屐,來日本這麼多年了,還是不習慣,走兩步快崴腳。“都是我請,第一份第二份有什麼區彆啊。”
“說到底你果然是塊木頭吧,怎麼什麼都記不住。”
“誰說的,我記得宮治每次吃飯都很認真,吃完烤肉接下來就會想吃壽司,雖然會饞烤肉就是了。”我摸摸下巴,“至於你嘛,吃完烤肉第二餐更傾向吃咖喱?”
他不說話。
我們走到人少的草坪。同一個煙花,同一處集會,他雙眼發光,我眼睛卻要閉上;他說我不解風情,我說他無理取鬨。愈演愈烈。
我們大吵一架。他諷刺我一直沒喜歡過他,排球比賽看了也不誇他打得好,每次笑話都是迎合,完全沒有情侶該有的心有靈犀,根本不是真心戀愛;我嘲諷他一點不在意彆人感受,說的冷笑話是我爸那個年紀才會說的。對最後一個質問我啞口無言,隻能暗中找補,說我們這麼熟了再說什麼戀愛也太尷尬了,你覺得什麼算□□情,世俗和個體又不一樣……
“再說了,我們本來不就不應該在一起嗎?”
這句話好像成了紮進他指甲縫的一根刺,我們越吵越凶,以他閉門鎖窗、我摔門而出為結尾。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氣,直接打了車,大半夜哐哐敲宮治家大門。他開了門,我的心又泄了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宮治打著哈欠進廚房幫我捏了個飯團,問我之前怎麼很久沒回消息,我打哈哈過去。他了然,隻是煮上味增湯,和我說完被子床鋪在哪裡,又揉著眼睛回屋,叫我早點睡。
我邊吃邊啪嗒啪嗒掉眼淚,眼淚掉進飯團,米飯都沾染了苦澀的味道,不好吃。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手機屏幕又不合時宜亮起來,他發的消息我一點沒過腦子,直截了當簡潔明了說分手,然後拉黑刪除一條龍,倒頭就睡。
第二天醒來宮治已經不在房間,飯桌上貼心的留言是:“早午飯在冰箱,晚上我會回家。”末尾還留了一個小愛心,像順手畫上去。
我出門什麼都沒帶,他家房門鑰匙藏在地毯左邊花盆的泥土裡,旁邊還貼心準備了園藝用鏟方便挖取。這座城市安靜地出奇,自行車的鈴聲就算刺耳。我上了一輛巴士,坐到終點站又坐回來。車窗外,風景飛速流轉,都是記憶中的景象。
宮侑這個時候在想什麼,宮治這個時候在乾什麼,我這個時候本來應該乾什麼;如果是八年前我又在乾什麼呢?工作日應該在上學,起床有些遲不得不叼麵包片出門,拐角撞到人道歉完得加快腳步才能堪堪趕到,然後朋友問起,就摸著後腦說昨天睡晚啦,作業有嗎借我抄一下。宮侑趁機會笑話我,穿戴不整的裙子或者翹起的發絲,都能成為笑點。宮治會安慰我,幫我帶周五特供的炒麵麵包。想到這我終於放下心去,嘴角帶笑,覺得肚子餓了。
宮治和我告白的時候我正低頭吃飯,嘴裡“歡迎回來”都沒說完,就聽到一句“我喜歡你”,筷子都差點拿不穩。他開門回家,第一句話就把我震撼得外焦裡嫩,自己的表情倒是平淡如水,像是問我今天吃得開心嗎。
“啊?你,你不是知道我之前還在戀愛?”
“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對象是宮侑哦,你們不會又打起來吧?不對不對,我是分手了,但剛分手就找下一個甚至下一個還是前男友這件事還是稍微有點衝刺我的道德底線……”
宮治卻奇怪地笑了起來,他的目光帶著些許自嘲,轉瞬又變成揶揄;朝我靠近,話語依然平淡:“你看,你在後退。”
“你應該向前走了。”
四月末,大阪在下雨。
從稻荷崎高等學園畢業以後,我一直不是很在乎什麼雨天。我和宮治分手就是雨天,我沒撐傘走在雨裡,想著他之前告訴我發燒的時候吃什麼:味增湯必不可少,豬排飯是不能吃的,薑汁可樂一定要喝。現在倒好,沒人給我做了。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衣物濕噠噠黏在身上,水透過滌綸材質的外套滲進棉質麵料,把我的心粘成皺巴巴一團。
大人們總是信誓旦旦,說要重視過程不要太在意結果。可我的愛情,如果最後達不到我想要的結果,那快樂的、幸福的、無與倫比的、奇跡般的過程,都不過是長在危險三角區的痘痘,隻會帶來傷痕。我的過去就要浸泡在眼淚裡,發酵成酸澀的梅子乾了。
然後我就聽到一陣急切的跑步聲。啪嗒啪嗒,和我眼淚掉下來的聲音一樣響。汗水混雜雨水,酸臭散落到洗衣粉的霧氣中,人像剛從土裡費勁冒芽。他絕對是剛結束訓練就跑過來了,我斷定。
“宮治和我說你要走了,我問他是不是和你分手了他又不肯跟我說……”
“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確實要回去了。”
“我想和你約定……”
他大概真的是個笨蛋,一點頭腦都用在排球的三十六計上,彆的一概不在乎。我笑著笑著咳嗽起來:“我本來國籍就不在這裡呀。是因為父母工作調動,轉學或者畢業,區彆也不大吧?”
“你對彆人可不是這麼說的……”
“宮侑,有沒有人告訴你,你不擅長說謊?”我噗嗤笑出聲,這下倒輪到他尷尬起來,“回去有什麼不好的?至少飯可比這裡好吃多了。”
“你回去可吃不到宮治做的飯了哦?”
“切。我自己做行不行?”我看他要哭出來了,隻好忍下自己同樣哽咽的聲線,“你想和我約定什麼?”
“等你回來了,我就告訴你。”
“幼稚鬼。”
絕望的星期一,我回到東京工作,眼底是蔓延的青。在工位上享受了領導出差、項目落地的一天嬰兒般的睡眠後,抓住手機和sim卡,準備回家再麵對要死不死的人生。可到了門口,老熟人站那不動。這會他倒狼狽,西裝大概是他弟弟的,額角又紅又腫,開口卻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還喜歡我。”
我感覺到臉上的溫度急劇上升,可還得保持鎮定平靜的聲線,實屬不易,手不由自主地搓起布料:“這是乾什麼?你胡說什麼?”
“我贏了。”
不可能,我沒說出口。
……不可能吧?
關西腔說快了就嘰裡咕嚕,沸水冒出來的一樣,何況他說的還小聲,我根本聽不清。都到這份上了,他還要耍小心思,爭取讓自己不落下風,這種孤注一擲的精神實屬感人。這個時候的完美解答甚至不需要細想,早就成為某種咒語刻在聲帶,觸發關鍵詞就會條件反射:先露出一副公式化的微笑,點頭,再搭配上“我沒聽清”“是的,恭喜你”諸如此類的話,就能非常自然地把他打發走。冷處理,或者是委婉的拒絕,我現在最擅長才是。現在卻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啊對對,我喜歡你,繞八百個圈,從北海道趕到大阪再去東京都要見你一麵;你打排球超級帥但我不想承認,因為我們校訓是‘要勝利不要回憶’,因為我怕承認之後就處於被動然後會變成你不要的回憶的一部分。”我氣喘籲籲說了一大堆,學著他挑眉,“現在滿意了嗎?宮侑?”
好險,差點就哭出來了。
他被我反問得啞口無言,我於是扯過他抓著的包,往屋外走,生怕他給我說一句“滿意了”,又被氣得半死。
身後傳來噠噠噠噠的腳步聲,聽上去挺急切的,和排球鞋碰撞地板的聲音大相徑庭。我突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腳步一慢,就被宮侑追上了。他照樣一口氣不喘,來拉我的手心汗津津。
“對不起。”
“哦。”
他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顫抖著吸了口氣,才說自己有話要說。這模式我再清楚不過,可以稱之為“哭泣的前奏曲”。我有預感,如果讓他說出來才是真的大事不好,剛想加快腳步逃開,又被他拉住了。他說的話很多,語速很快,臉上是藏不住的委屈,但謝天謝地,我一個字沒聽清;最後遞來一個鐵盒,沉甸甸的,裡麵乒鈴乓啷響。我打開一看,是滿滿一盒的波子汽水玻璃珠。
“我沒有在讀幼稚園了,宮侑——”
我氣笑的尾音尚未落地,他卻搶先開口,和波子汽水裡的汽一樣冒出來。
“我喜歡你很久了,現在也一樣。”
完蛋,這人都真哭了,我還能獨善其身嗎?我出炸彈他出王炸手裡還隻剩一張牌,要怎樣才能贏啊?算起來,我已經在兩任前男友麵前哭了兩回,算是丟臉丟回中國去。
“這算是你的真情告白嗎?”
他哭著哭著抿起嘴,死活不肯說。作為認識他快十年的朋友,作為他交往了沒幾個月分分合合數次的對象,我知道要用什麼手段才能撬開他的嘴,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動用這個手段,但現在非常時期。破罐子破摔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往外跑。雨天,我倆在濡濕的人行道上跑,呼吸間騰飛的白汽繞了個彎,拐到小巷。這會他倒是想說,我隻好親上去。
開玩笑,我算不上身經百戰,也是理論知識豐富,怎麼可能比不過滿腦子隻有排球的宮侑?他倒是不慌不忙,短暫的訝異過後強裝到遊刃有餘的地步。說是親吻,實際上更像毫無章法的啃咬,他要在我身上留下什麼痕跡,宣告自己對我的所有權;又或者是為了讓我記住此時此刻的疼痛,要將其延綿到更久遠的過去和未來身上,直到這股神經衝動成為他的專屬標誌。真是自以為是的人。
我親不下去,就笑起來,差點把我們二傳寶貴的手指磕著碰著。看他的表情,是又想和我吵一架。
某次日向翔陽嬉笑著和我告的狀,又被我想起:“宮侑今天練習賽發球失誤了!被教練罰了魚躍,說是因為你們吵架哦!”
那我可真是他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啊。
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冰箱裡的布丁一定要搶在宮治前吃掉,這場比賽一定要贏,結果比過程重要一萬倍。宮侑為什麼會喜歡我呢?愛情難道也算場比賽?
我百思不得其解。
世界上不是除了冠軍就是倒數。宮侑今年的排名不如影山飛雄,宮治正在考慮在東京開飯團分店,我準備辭職先睡個十幾個小時的懶覺。日曆翻到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撤掉的頁數被收集到很大的鐵盒子裡,上麵圈了一個特彆的日期,筆跡力透紙背,原因卻早被我拋之腦後。
幼稚鬼今天拉我出門。問他目的地就是不肯說,問他原因也支支吾吾,當事人堅持表示要留有懸念、保持驚喜。我拗不過他,半推半就坐上電車,
電車上我不小心睡著,做起了白日夢。
夢裡我們去了海邊。大海左邊是落日,右邊是餘暉,我站在交界地的餘暉中回眸,他雙手插兜,表情拽拽的。鯨魚冒出海麵最後成為鯨落,飛魚的鱗片全部脫落乾淨,椰子樹被路過的台風攔腰折斷;沙子底下飛起一片五彩肥皂泡,要幫我飛上天空尋找丟失的月亮。魔法學院的入學通知書發到老式翻蓋手機,閃爍不停。他拉起我的手,非常難得地沒有伴隨拐彎抹角的害羞,說要去老地方。我說好啊好啊,什麼時候走?
“現在就走。”
做個夢吧,做個夢吧,做個美夢吧。
他的臉模糊不清,嘴角帶著笑麼?掌心倒是和腳底細軟的沙一般滾燙,我們跑了很遠,並不在乎終點,好像最後終究會到達那裡。
“許個願吧。”
願望嗎?我的願望是什麼呢?家人平安,生活如意,心想事成,財源滾滾。四字詞語倒是不少,看上去已經足夠貪心,容不下什麼愛情的地位。
值得追逐一生的東西,更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喂喂喂,醒一醒,到地方了。”宮侑才是不解風情的人,嫌棄地搖晃著我的肩膀,語氣帶上點撒嬌的意味,“快點快點。”
“好好好。”
我揉了揉眼睛,然後昂首朝陽光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