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兩年前有人跟我信誓旦旦地說你兩年後會喜歡上連人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的一男的,我肯定轉頭就走,並感到疑惑:不是,這人有病吧?
但是兩年後,這種事情就不好說了。
我之前想過如果我的世界是一款遊戲,大概會是什麼樣的,想了又想,關鍵詞是養成係、慢熱、尋找自我。如果真的做成遊戲,放到平台上麵估計會收到“多半差評”的評價,畢竟我過的是普通人按部就班的人生,僅有的理想和期望都漸漸被磨平,剩下一句“無趣”。
當然沒有這樣的遊戲,而我作為我人生遊戲的唯一玩家,也不知道去哪裡打差評。如果有地球online的話,我怎麼說也要找到製作人員和策劃,痛斥他們的遊戲平衡和逼氪。
但孤爪研磨就不一樣,他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我認識他是因為遊戲。
朋友拽我去玩網遊,打那個遊戲的高難度副本。我操縱的角色動來動去,一邊打循環一邊跑機製,麥裡指揮聲音聽上去年紀很小,用詞倒是精準——這肯定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款mmorpg。
“1、4點安全,注意防擊退。”
我之前吐槽朋友,說你小子打遊戲怎麼和上班一樣,後來自己開始打,才發現這可比上班舒服多了,要是我老板和甲方能有“爪爪”這樣的語文表達能力,我也不至於苦哈哈地每天改八遍方案了。一天開荒15個小時,我之前加班都沒那麼拚命,還樂在其中,資本家聽了都要大呼厲害。
我在隊裡的水平不好不壞,新進度會出錯,老進度錯過就不會再犯,提不出優化解法,他們複盤錄像我就在邊上看老副本的解密過程,企圖找不同;指揮手很穩,基本沒出過錯,像一台高精密機器,我們就是他手下的齒輪。
“這裡的debuff疊到三層就會觸發團滅機製,我們要分配一下站位。初始點名隨機,第二輪站位就是……”我聽到這裡打了個哈欠,在本子上記下幾筆。
今天進度還不錯,大概到進度條的60%。打本結束,大家商量著要去打什麼彆的遊戲,我閉麥裝高手。他們邀請指揮去打《怪物獵人》,指揮就淡淡地說自己通關了,要去打最近新出的以高難度著稱的魂類遊戲。
我不敢說話,就悄悄點擊遊戲裡的私聊窗口,問他介不介意和我組隊,我卡在地下墓地的boss房,因為裝備和技術問題打了20小時還沒推過去。他說好。
這個怪本身弱韌性,我玩的出血流和她相性本就不匹配。我砍她一下掉一層血皮,她砍我一下我掉半管血,順便把我打的那點血皮吸回來還有的多。這指揮就不一樣了,他角色穿得輕飄飄,不拿盾不上buff不用召喚物不也不翻滾卡無敵幀,單純靠走位就能躲開對方攻擊,滿血擊殺。我就站在邊上鼓掌,他又不好意思起來,說會不會破壞我的遊戲體驗了。
看來沒少被說。
藏在網絡後麵,我還算開朗,就說,沒有你的話我卡著一直推不動進度不是更難受嗎?他似乎笑了,又問道:“為什麼會找到我呢?”
我詭異地停頓片刻,心臟因為焦慮和極端偶然的坦誠跳得快從我嘴裡冒出來。
“沒有能一起玩的朋友。而且,感覺你很擅長打遊戲。”也不會特彆嫌棄我打得菜。
但就算是聰明過頭的孤爪,也有不擅長的遊戲類型。他操作意識很好,劇情向遊戲分析人物心理也很優秀,可等到恐怖遊戲,他就會被遊戲刻意的bgm和貼臉boss嚇得炸毛,手下的操作自然也會變形。而我的父母疏於看管,我自幼便了解恐怖靈異、都市傳說,熟讀校園十大怪談和經典恐怖電影,不容易被嚇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喊上我,開個共享窗口,我說什麼他做什麼。我也漸漸知道這個人在youtube上直播,打某個競技遊戲是職業級,粉絲遍布世界各地,名字是孤爪研磨。
孤爪研磨。我在心裡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網絡主播的真名不算秘密,更彆說他高中還打過排球,打進日本全國春高。他也沒隱瞞過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我加了他的社交媒體好友,關注了他的頻道,把他的視頻當日語聽力練習和睡前故事。
後來我們一起打遊戲。打的遊戲很多,雙人合作遊戲,魂類動作遊戲,橫板遊戲,他的觀眾並不知道我這麼個人——他打ff14的時候不顯示隊友id,日本人又比較注重個人隱私。等到幾年後,我也隻是在他粉絲群體留下了一聲模糊不清的尖叫。
我不覺得那是我的錯,但顯然研磨並不那麼認為。
我們固定隊的進度時快時慢,研磨倒是不慌不忙,似乎通關副本的第一無關緊要,他還是照常指揮,開著直播,解密副本機製。他當隊長,通關副本就是那麼順理成章的事情。過本後的首次過場動畫按理來說不會跳過,我哽咽的聲音怎麼壓,還是從捂住的嘴巴泄露出來。隊內音頻音量大小不一,都在又哭又笑,有人尖叫,有人和我一起泣不成聲,爪爪的麥閉著,手機唐突響起消息提示音。
我打開line,看到一條消息。
“過本了。”
“嗯!”
“以後還要一起打遊戲嗎?”
我猶豫著,顫抖著,打下一行字,點擊發送。
“好啊。”
這條消息後來成為了某種肯定,在我搬進他的住宅之後,我們複盤這段神奇的戀愛關係裡被著重提起。我問他什麼時候喜歡我的,他彆扭不肯說,趁我分神把我的遊戲角色一套帶走,然後才慢慢回憶,說那個時候,想一直和我打遊戲。
摸摸他的下巴,被抓了,落荒而逃。
東京,在我朋友的描述裡,是個時薪很高、房租很高、樓盤很高的“三高城市”。在孤爪研磨的描述裡,它是要坐電車上下學的麻煩地方,有很多買遊戲的店鋪;從他家出發第幾個路口左轉右轉是家附近的公園,他和發小小時候在那打排球;每次訓練耐力,他會幻想路邊的轉角有隱藏寶箱,自己在執行npc的跑腿任務。托他的福,我也慢慢對東京這個城市產生了些許興趣。那個數百公裡的異國,經由他的描述,多多少少帶上生活氣息,不再冰冷。
我和家裡人說了要去留學的決定,被敷衍了事,他們說你都工作了,要去就自己出錢去,彆把父母賺的錢不當錢。單論這話當然沒什麼問題,但我跟他們的要求走了十幾二十年,從高考誌願到就業去向,外地工作工資一律上交,突然要我獨立出去,什麼都不給我,讓我有點為難。
沒關係。我收拾行李,準備搬出那個窒息的房子,安慰自己失業在家被嫌棄也很正常,沒有給他們帶去和鄰裡炫耀的談資是我的問題。
生活的不如意多多少少也影響了我的遊戲生活——忙著找工作,沒時間上線;遊戲更新完版本,太久聯係的親友都有了各自的新玩伴;回複不及時的消息,頻繁出問題的身體,寫不出的策劃案。我對孤爪研磨的稱呼從“爪爪”到“孤爪醬”花了一個月,從“孤爪醬”到“研磨”花了四個月。他倒沒變,我們社交媒體的私聊儘是些遊戲視頻的相互分享。
一天我去寫字樓麵試。隱約記得那家是個外資企業,正在招翻譯。我大學的第二學位就是日語,在臨畢業時候壓線過的專業考試,現在作為筆試最後一名進的麵試。剛出來,手機嗡嗡作響。善良的孤爪研磨打來電話問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我歎了口氣說是啊是啊諸事不宜。
他就在聽筒那頭,用帶著倦意、剛剛睡醒不久的聲音安慰我,說沒關係,如果技術不夠,就練完級再來挑戰,數值碾壓咯。我笑出聲。我們用社交軟件打電話,他之前寄禮物的時候要過我的電話,至今未曾使用;而那個禮物是國外某ip的正版貓咪玩偶,我上官網查過,價格高昂。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他說自己昨天通宵打完了《去月球》,感覺裡麵臨終改變記憶的設定很有意思,是不可多得的好遊戲。我說我這邊的天氣很舒服,就是我有點花粉過敏,話沒說完就打了個噴嚏。兩個人都笑了半天。完了他又問我,什麼時候再一起打遊戲。我沒回話。
太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發射光線,過了五分鐘抵達我的世界,照到露珠上又映照彩虹。街邊奶茶店推出新品香芋奶茶,還可以加珍珠椰果。走到便利店,想吃的牛肉丸剩最後一份。那天風和日麗,春光正好,我漫長的水逆期終於結束。
“那就說好了。研磨可不能反悔哦。”
我覺得我墜入愛河了。
近一年後,我正為去日本留學的文件忙得焦頭爛額,那個盛開櫻花的國度因為某個人讓我心生向往。我和孤爪研磨的關係充其量是電子寵物遊戲搭子,但那又怎樣。我想見他。
日本是不是個好地方呢,我說不準,想去留學這個願望倒是想了很久。國內工作受挫所以想出國留學這件事是算不算好,我也說不上來,隻是感覺有什麼驅使我、催促我:往前走,快些走,後麵就是無底深淵或者洪水猛獸,我是神明欽定的勇者,注定要經曆很多很多苦難,最後打敗魔王。
對朋友,我就說自己向往日本的動漫文化,想去看看。他們笑話我,說你找個壓路機能更快變成二次元,畢竟去日本要很多錢嘛。正好線下聚會,ktv鬨哄哄,各個遊戲主題曲和動畫op、ed輪番上陣,大家跟著哼唱兩句,目光轉向我。
“你不是說有情況嗎,總不能瞞著大夥吧?”
我低頭清遊戲日常,頭也不抬直接回答:“我不好說。”
“是有還是沒有啊,萬年鐵樹開花可不多見,多少說一點嘛。”
“有但是沒有。”
“這不是什麼都沒說嗎!”她終於看不下去一把奪走了我的手機,上麵的遊戲角色卡在柱子之間動彈不得。我拗不過她,隻好抬頭說,自己倒是挺喜歡的,但對方不像有那個意思的樣子,然後裝出可憐的表情,說你真的要對一個感情的失敗者說這種話嗎,很過分哦。她被我看得心慌,似乎終於受不了我矯揉造作的姿態,閉著眼嘲諷我。
“這就是你去日本的原因啊?”
“滾啦!”
去日本前最後一個遊戲是和研磨打的。有了朋友之後玩遊戲特彆輕鬆,我狂戰他輔助,要是他坦克血量和對麵麵1換1我就玩牧師給他回血。我們倆打遊戲的傾向不太一樣,他本人會參與攻略製作,討論副本的各種攻略手法,考究boss的背景故事和設計思路;我打高難更多是為了陪朋友,水平雖有但不多,也就五絕四球指揮官大皇冠天陽馬,或者《血源詛咒》白金獎杯玩家——被研磨帶的,我充其量算得上故作謙虛。
那個新出的遊戲在發售平台的評價是“好評如潮”,就算如此,孤爪研磨還不算滿意,他列了一大堆優缺點對比,分析了戰鬥係統的優劣,說它劇情銜接有問題、戰鬥係統不夠有趣、關卡boss設置缺乏變化、過場動畫太長等等。說了一大堆,研磨緩過來,問我自己會不會說太多。我否定了。
“但是研磨對遊戲很嚴格呢。好想做出你無法拒絕的遊戲啊。”
“我很期待哦。因為你是個有趣的人呢。”
不是的,研磨,不是的。我是個無趣的人。
小學我就是一個人行動,轉學的時候沒有人問我的聯係方式,老師說自由組隊我永遠是落單然後被塞到彆的小組的那個;初中的時候有了妹妹,在家吃飯的時候父母也無暇顧及我,隻是偶爾會和我說要好好學習;高中成績不上不下,普普通通地大學畢業、找到工作、被辭退、又找到工作,最後當了個寫字樓上班的白領。
唯一能宣之於口的興趣愛好是發呆和遊戲,就連這兩樣都稱不上做得好。在中國,大多數人都會認為打遊戲是不務正業,沉迷虛擬網絡的故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一種消磨意誌、摧毀人生的利器。
人生是虛幻的、不值一提的東西,我不能從中感受到無可替代的樂趣。但人是會更新的。上個版本流行的還是中二病少年,這個版本已經變成偽裝精神病患者了。我們總會開玩笑,說地球online怎麼沒有攻略能抄,實在不行讓我開個修改器刷金幣也好啊,怎麼普通人就沒有捷徑能走呢?
所以有遊戲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成為拯救世界的勇者,可以就任毀滅世界的魔王;平常人的戀愛故事也好,戰爭年代的生死彆離也罷,都是幻想世界旁人人生的一角;我可以出生在新手村,通過日複一日的努力鍛煉成為弓箭手、魔法師或者戰士,擁有更加跌宕起伏、不可預測的冒險,而不是在小格子間加班到淩晨,第二天7點就要起來,通勤一個半小時到公司打卡上班。
我活到現在,做過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大學留過一頭到膝蓋的長發,其次就是工作後跑去日本留學。我是膽小鬼。我想。
不過,到東京安頓下來出去吃的第一頓飯,就看到了不得了的人。
“研磨?”
我疑惑地反問,麵前的人一個哆嗦,然後波瀾不驚地轉身看我,手上還握著手柄,劈裡啪啦按個不停。
“真的是你。”我勉強走在他邊上,他沒抗拒,“東京真小。”
“不是的。”他隻否認我的說法,不解釋更多。我保持社交安全距離,憑借視力和剛配的近視眼鏡,看到屏幕跳出“Game Over”的字樣。孤爪研磨則收起遊戲機,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他請客。
“如果可以的話,嗯,當然好啊。”
研磨吃飯小口,吃不了燙的。我吃得快,吃完就撐下巴看他,他似乎壓力很大,眼睛垂下去不看我。日本食物分量都很少,像我這種正常體重bmi都不超標的女生,來日本想吃飽看到賬單要倒吸一口涼氣。大概等回國我就很瘦了,真是不健康啊!
“走吧。”
“好,下次見。”
下次就是在漫展。全世界人流量最大的漫展,我早就想去,好不容易搶到票、排進場館,社恐的情緒被堪稱恐怖的人群嚇出來,隻好把臉縮到衛衣裡。剛借住我蹩腳的日語口語買完同人誌,就聽到有人在背後喊我的昵稱,想答應,轉身嚇個半死。
說話的人紮半丸子頭,個子不高,整個人瘦瘦小小,被一群人簇擁著朝我走來。
“研磨?”我很想轉頭就跑,社恐很難應付這種場麵,但我的責任心告訴我不能這麼做。他點點頭,隻帶著一個人走近,我悄悄鬆了口氣。
“小黑,我的發小。”
“哦哦哦。”我絞儘腦汁,半天才想出一句話回應,“哈哈,和你看上去不太一樣。”
“嗯。他是我的攝影師。”他看了一眼,補充道,“今天的。”
“哦……哦。”
好尷尬!我摸摸鼻子乾笑,祈禱時間快點過去——對我們這種人,線下見麵還是太超過了。他好說歹說也是油管上粉絲千萬的主播,我卻是生活慘淡的留日研究生。他這位朋友一看就是那種運動係、現實生活充實、朋友眾多的陽角,我要被烤乾了……
研磨似乎察覺了什麼,拍拍我的肩膀,看了小黑一眼,拉我到一邊,問要不要逛逛,展會上有很多新遊戲的試玩版哦。我答應了。
漫展上熙熙攘攘,他高我半個頭不到,長相也不算具有攻擊性,礙於名人身份,口罩鴨舌帽樣樣不落;我穿的普普通通,衛衣配牛仔褲,放在人群中不打眼,躲避球一定能留到最後。
“我買了xx公司新出的遊戲,到時候要不要一起玩?”
“我看看時間哦。嗯,新年那幾天應該有空。”
“那就來我家玩吧。”
“嗯。嗯?”我震撼地抬起頭,想了想,覺得也不是不行,“那你記得把地址發給我哦。我們line加過嗎?”
“之前吃飯的時候加過。地址發你了。”
非常遺憾,漫展結束後我生病了,高燒38攝氏度,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遊戲之約宣告失敗。口罩、涼毛巾、退燒藥,樣樣不落,可一天了還沒好起來。我隻好在大學那邊請了假,然後一覺睡到天黑,醒來邊上有個被剝開的香蕉皮動來動去,嚇得我差點暈過去。
“醒了嗎?”他抬手,把散下的頭發重新紮成半丸子頭。我看到他,又安心躺回去。
“什麼嘛,是研磨啊。我還以為我燒糊塗了,香蕉神來帶我去地下呢。你怎麼進來的?”
“你的鑰匙就插在門上。”他的聲音低了一點。我額頭一涼,不由自主靠上去。研磨的指尖帶著冬夜的寒,對我來說涼的剛剛好。他愣了一下,可能是可憐我這個遠在他鄉孤家寡人的病人,沒拒絕我。
“你好熟練哦。”“我中學時期是排球部的,每次打完比賽太累了的話,會發燒。”
“是嗎。”我翻了個身,“難怪很有照顧人的經驗呢。”
研磨不說話,幫我把毛巾換個麵,在我邊上打新出的rpg遊戲,我則以幽怨的目光注視他。他不自在地看了我好幾眼,遊戲還是照打不誤。他看我盯得吃力,開始解釋。
“之前朋友生病的時候,我去看他了。感覺現在你也需要。……就來了。”
不舒服的時候,看到他,我的確很開心。但是在生病玩不了遊戲的人麵前玩遊戲,真的不是炫耀嗎,研磨大人?
研磨起身接了個電話,蹲下來問我:“可以讓小黑進來嗎?我托他帶了吃的。”
“太麻煩啦。”不用吃的,能把你的遊戲給我玩玩嗎。
“今天是新年哦,我們陪你過吧。”
黑尾鐵朗提著一大堆熟食破門而入,研磨和黑尾的做飯水平顯然不怎麼樣,還是我扛起重任,做出唯一一份能吃的蕎麥麵。最後可憐兮兮分成三份吃掉。電視轉播的紅白歌會我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睡著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他手上那個遊戲和卡了我三天的boss。
睡醒正好退燒,身上披著很久沒穿過的外套。
那個時候,我下定了決心。
戀愛頭腦戰這種東西,也不是不服輸,隻是害怕,先告知心意的人好像總是會處於被動的境地。而且孤爪研磨對我的感情,我始終捉摸不透:抱著試一試和逃避的心態來到日本,和他也有了進一步的關係,為什麼我還是害怕開口呢?還是擔心他不喜歡我吧。
想和研磨告白這事情算是一時興起嗎?還是期待和他相互取暖呢?我閉上眼,過去一幕幕閃過。我們一起打過很多遊戲,經曆過無數世界的冒險,卡關、存檔消失、遊戲崩潰和電腦閃退都一一走過。但還不夠。
想和他一起,打獨一無二、彼此唯一的遊戲——人生遊戲。
我算戀愛腦,想成為乙女遊戲裡被各方攻略的女主角,生活中充滿粉紅泡泡的桃色邂逅,上班叼著麵包出門遇到真愛,同事是對我有好感的大帥哥什麼的。這種程度上,我和研磨也有一定的重合度:為了未來的桃色邂逅,我也是能迸發出無窮動力、全心攻略的。雖然現實生活沒有給我多周目的機會,但愛情這種事情,也能耍耍小花招。
這種事情上,我出人意料得較真呢。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黑尾鐵朗挑眉抱臂,湊近仔細觀察我。我被他看的心虛,彆過頭說今天天氣真好,風和日麗,一定很適合睡覺吧。
“倒是彆轉移話題啊!”
“黑尾前輩,請指導我吧。”畢竟這家夥早就有了女友,而且作為竹馬,怎麼說也比我了解研磨,“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黑尾倒不意外,爽朗地拍拍我的後背,親切地像隔壁經常會來串門的爺爺:“我說你也不要太沮喪了,研磨就是這種人嘛,他不太會表明自己的情緒,打起遊戲來也很不服輸。你呢也不用太過擔心,他遇到不喜歡的事情,會乾脆拒絕掉的。”
“戀愛確實很難較個高下。但隻有在這個方麵,我不想認輸啊。”
他看著我,突然大笑起來,嚇我一跳。等到他笑夠了、我差點逃跑的時候,他才抹掉眼角的淚,看著我認真說:“沒問題的,研磨啊,可是會對喜歡的事情全力以赴的人哦。”
“但你能肯定,我是他喜歡的人嗎?”
“誰知道呢?說不定哦?”他胡亂摸了摸我的頭,收獲我不滿的表情後又補充一句,“研磨談戀愛,我確實很難想象。讓我看到更多不一樣的研磨吧。”
“……我也想啊。”
黑尾鐵朗看我身上穿的外套,語氣意味深長:“我倒是覺得你不用那麼擔心,那小子想什麼我說不出來,但他大概有把你當做很重要的人哦。”
“萬一不是你能給我錢嗎。”
研磨是很理性的人。聽黑尾說,他的學生時代大多獨來獨往,雖然加入了排球社,可興趣愛好更多依然在遊戲上。對他來說,“我們”“一起”這種類似的詞語,大概很少見吧。一定要說的話,他是那種單機遊戲愛好者,聯機遊戲就一般般——不是說技術不好,隻是覺得他這種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的人,並不熱衷於網絡交友。
這種人網戀?難以想象。
但我是那種抱有僥幸心理的人:忘帶傘嘴硬不找同事借,忘帶作業祈禱老師不檢查、就算檢查也是同學檢查,考試希望考的都會,趕的公交恰好是我要坐的那一趟。如果真的按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就好了,萬一真的全部實現了呢。
萬一呢?萬一他不把我僅僅當做網友、也對我抱有些許好感呢?
後來和研磨的朋友們出去聚餐,說起當初怎麼在一起的,我感慨研磨居然是肉食係,結果黑尾給我來了句“貓咪可是食肉動物”。我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他才抱歉抱歉,然後給我開始揭研磨的短。
他說話的時候研磨就拉著我的手,手心若有若無地觸碰我的手背。我躲開,沒一會兒他就又伸過來;我反擊,他逃得比我還快。我心思就不是很在黑尾的話上了,隻隱約記得他說,研磨其實很早就說喜歡我了。我眨眨眼,終於握住研磨的手。
聚餐結束,我故意拉在後麵,把打遊戲的研磨丟在一邊,拉住黑尾,問他飯桌上說了什麼。他了然地看了研磨一眼,說他果然沒讓你聽見。
“所以是什麼,求求你不要賣關子了!”
他又拍拍我的肩膀,一臉八卦,借著路燈隱約能看到他眉尾興奮的神情;揮揮手,我就把腦袋湊過去。黑尾悄悄地在我耳邊說:“研磨當時可是打了一部galgame四周目,就為了攻略裡麵一個角色。順帶一提,那個角色我覺得有點像你。”
“哪方麵?”“性格。她也是個膽小鬼,說話說一半,遇上開心的事總喜歡口是心非,很容易害羞什麼的吧。”
“我哪有!”
黑尾鐵朗做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充滿力量地拍拍我的肩膀,差點把我拍到地上去:“這樣才對嘛,自信一點啊!”
“你們在說什麼?”研磨抿著嘴靠近,無聲無息。他有些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這麼做,眼尾也耷拉下來。
“沒什麼沒什麼,既然正牌男友過來了,我也就不打擾你們了。”他跑得很快,還不等我反應過來,研磨已經占據原來黑尾的位置,依然悄無聲息的。我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還有一股加絨衛衣的柔軟感覺。好像是個挺好的開口機會。
“研磨,原來真的喜歡我嗎?”“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起第一次沒被當回事的告白。他和我還在打一款雙人遊戲,我們的角色小人因為過於怪異的物理引擎疊在一起,耳麥是劈裡啪啦的遊戲音效。打到一半他突然湊近,摘下我的頭戴式耳機,停了停,說我臉上有蚊子,現在不見了。
我慌起來,找來找去也沒在身上找到紅腫的蚊子包,就起身想去點蚊香。走到房間門口,研磨又喊住我,用“蚊香液在床頭櫃左邊第三個”的語氣說“我們要不要在一起”。我猛地轉頭,用驚訝的眼神看向他,問他真的嗎。他縮成一團,裹著被子看屏幕。電視機作為唯一的光源,把他的表情遮蓋地一乾二淨。
“……遊戲角色這麼說。”
“啊,是、是這樣嗎?不對,你怎麼背著我偷偷看過場動畫啊!說好了要等我的吧!”
現在想想,大概孤爪研磨真的很喜歡我,所以也有觀察不到彆人情緒的時候吧。
“沒什麼,隻是一種感覺。”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走過三個路口。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孤爪研磨開口了,輕輕地“嗯”了一聲。
如果我真是哪個galgame的女主角,肯定等不到四周目就被攻略了;不,說被攻略不太準確,應該說是倒貼。哎呀,可惡,栽了。
春假的時候,研磨的直播工作需要臨時工,自然便宜了留學日本卻窮得響叮當的我。還讓我來了一次巴西公費旅遊。
孤爪研磨是受黑尾鐵朗邀請去打沙灘排球友誼賽,合作對象是國家排球運動員日向翔陽——當然,我不認識他,這個人和他的名字一樣耀眼,怎麼看都不是我這種陰角能接近的對象。那麼多人,我隻敢在喊我的時候應聲,手上動作倒沒停過,一下給這個送水,一下給那個遞毛巾。有空的時候我會看看直播器上的彈幕,一般是一連串的“wwwwwwwww”和感慨孤爪研磨優秀的反應。
哼哼,沒想到吧,爪爪之前可是打進全國春高的優秀二傳手哦。
他直播的時候笑的幅度不大,話倒是說得不少,大概是用於活躍氣氛。隻是偶爾,我給他遞水或中場休息的時候,他會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怨天咒地,說什麼“要是有力量藥水就好了”“為什麼沙子沒有彈力”。鏡頭麵前,說得卻少。中場休息,片場吵得人要聾掉,直播正插入某某體育品牌的廣告,我小跑上前,問研磨要不要能量飲料。他似乎沒聽清,坐在凳子上喘氣,拉過我的手,靠在我耳邊說要的。
他的發尾擦過我裸露的鎖骨,然後掃到我的小臂。研磨捋了下頭發,說了句抱歉。我語無倫次地說沒關係。他莫名盯了我一會兒,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臉,又拍拍我的頭,眯著眼,然後接過已經呆住的我手上的運動飲料,喝完還貼心地拉開我的手指,把塑料瓶塞進去,再包裹我的手掌,讓手指順著他的力度合攏,像合攏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今天氣溫很高,太陽曬在皮膚上有些刺痛,我的臉一定是紅透了。等下去遊泳吧,天氣實在是太熱。
拍攝結束的時候,他整個人變得灰撲撲,發縫裡沾了不少沙子,一甩頭就簌簌地往下掉。我上去順毛,笑著說孤爪你回去這個澡可不好洗。他喝水,說話含糊不清,大概是抱怨沙灘排球比起室內排球哪裡哪裡不好哪裡哪裡更累,抱怨完了,轉頭看我一眼,突然笑了。
巴西的太陽有些太毒,南美洲的天氣好像都是這般熱烈,不做物理防曬第二天曬傷就會把皮膚和衣服黏在一起;街頭上似乎正舉辦什麼節日,穿著性感的女郎跳著桑巴,生機勃勃,熱情似火。碧浪清波,沙子從指縫溜走,留下破損的貝殼。我把他們丟進海裡。
拍攝結束,研磨一直睡到霞光初現,頭頂翹起來好幾縷頭發,亂亂的。我伸手壓了幾次都壓不下去,他倒是順從地低頭靠在我肩膀,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研磨很久沒運動了哦?”
“太陽底下,運動量會加倍啊。”他小聲抱怨,半天不起來。
“現在太陽落下去了,要不要去海邊走走?”
研磨很不情願地套了件外套,我才注意到他的外套和我很像,調侃他說主播居然和我穿一樣衣服,是我的榮幸哦?他倒是很不好意思地彆過頭,懶洋洋的動作背後暗含威脅:“要不要走了。”
“走走走。”
傍晚的海邊照例清涼,熱帶的海風濕乎乎,我特地走得慢一點,看研磨往前走,等他疑惑地回頭,才揚起笑小跑上前,拉他的手,說我們去吃冰淇淋吧。不想吃的話,那邊還賣蘋果派。
後來我經常去孤爪研磨家打遊戲。
我記得他關於遊戲的每個細節。他打遊戲喜歡抿唇,會習慣性不眨眼,沒一個多餘動作,乾淨利落;打對戰遊戲就很有戰術頭腦,喜歡“包餃子”戰術,等你反應過來,已經是被他的千軍萬馬包圍,逃不出去,隻能眼睜睜看他攻陷你的城池。他會經常放一首歌,是東京某個沒名氣的小樂隊,他們主唱的聲音細細柔柔,要一直唱到人心裡去。拜他所賜,我很喜歡其中一句歌詞:“手放せないと泣いて言うより、前に進んだほうがいい。”
“研磨覺得,我應該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還是做被大眾認可的事情?”
“做被大眾認可的事情,就會被大眾認可嗎?”
“確實不一定啊。但是……”
他打斷我:“要當個有趣的人哦。”
所以我決定做遊戲。
最開始我還是想瞞著他,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奈何我實在沒有做保密工作的天賦,第三次被他抓到熬通宵之後,我在他的追問中敗下陣來,小聲說我正在準備一個驚天駭俗、無與倫比、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遊戲。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沒吐槽我一連串中二的修飾詞,和開始玩到喜歡遊戲先行版的時候一個表情。我忍受不了他的閃閃發光攻擊,艱難地找回自我:“我可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就是說,就是說不一定做出來,還是先不要期待比較好!”
“不行。”他笑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後頸發涼,“你要做出來。”
我想我大概很難逃跑了。
在孤爪研磨堪稱監督的催促下,我一邊在大學學習,一邊組建了遊戲社團,也就是後來的遊戲工作室雛形。大學裡什麼人才都有,誌同道合的人怎麼樣也不算少。
我開始給它起的名字叫《我的人生》,被說是抄襲《我的世界》的取名模式,又說我這個題目感覺是那種會出現在中學名著考試中的名字,充斥著一股老掉牙的末世代感。不得已,我隻好通過投票和神秘學的方式決定了它的名字,借助某個我很喜歡的ip名字。
把試玩版發布到遊戲平台的時候,大眾期待值很高。中國玩家或許是出於共鳴:誰不想在小時候擁有蚊帳和涼被做的裝備,還有隨取隨用、任意組裝的武器?誰又沒有幻想過在上學路上突然有隻貓頭鷹丟下入學信,哪一天覺醒超能力或者變身魔法少女拯救世界?隻不過那些天真的夢,最後都慢慢消失了。如果問我現在最想得到的東西,大概率不是超能力,而是一張注定會中500萬的彩票。
我隻是很想把它們重新做出來,然後告訴某個人,我是這麼長大的。而且,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夢想哦。儘管現在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為了方便彙報工作,孤爪研磨讓我住進他租金昂貴的大彆墅。在他房子裡我都能設計跑酷劇情了。我們倆都是夜貓子,作息倒是合得來;他抓我打遊戲也方便。
“爪爪,你還在直播啊?”我好奇,他坳不過我,隻好閉麥,然後讓開半個身位,和他打坦克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想就能做到,但偏偏就喜歡撓你一下,不給你拉全;你又不是打不到,就憋著一口氣,隱忍不發。
研磨這人特彆聰明,打遊戲是職業級,開直播賺得盆滿缽滿,大學就是什麼什麼名字我都叫不出來但一聽就很牛逼的證卷人。和他一比,我這種奔三還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普通人看上去就比較可憐了。好在也隻是看上去。
如果我現實生活中遇到研磨,我跟他關係肯定沒有現在這麼好——他是有錢人,我是窮鬼;他上的是東京某某名牌大學,我弄砸了人生中每一次考試;他擅長動腦,我懶得動腦;他排球打得很好,但體力很差,我走路都能左腳絆右腳,但跑步特彆快;他出生於日本東京,見慣了城市的高樓大廈,而我來自中國名不見經傳、交通閉塞的縣城,和國際大都市始終格格不入。我們的身份差距大到過分,老家算命先生見了我倆的八字都編不出“天作之合”的鬼話。
要不說網絡神奇呢,天南海北,山高水闊,什麼人都給你聚到一起。
我在研磨的慫恿下做了人生第一款獨立遊戲,拿給這個資深遊戲宅品鑒。他那時熬了兩個通宵,眼球全是紅血絲,臉色青黑,像個八百年沒喝過血、晝伏夜出的吸血鬼,hp值僅剩1,氣若遊絲,有氣無力。
“你小子又熬大夜了?小心被扣除生命上限啊。”我順手到他冰箱裡拿了薯片和可樂,陷進他邊上的懶人沙發裡。
“……借我靠一下。”研磨靠在我肩膀上,倒也不算沉,如果他沒有順著我的溜肩躺在我大腿上就更好了。
我歎了口氣,有一下沒一下摸著他的頭,滿腦子都是遊戲結尾的背景音樂要怎麼改,這裡那裡要重新製作的話要多少錢。誰知道我膝蓋上這人還沒睡著,蹭了蹭我的手,又開始嘀嘀咕咕抱怨。
“心跳聲,好吵。”
“……還活著真是抱歉啊!”我剛伸手想報複,考慮到這個人決定了我的遊戲未來,還勉強算是我的暗戀對象,又收了回去,歎了口氣。他家房子真的特彆特彆大,一個倉庫,一個彆墅,每周請一次保潔阿姨要打掃一遍都要花上4到5個小時。
“幫我改改文案唄研磨大人。”
“不要。”
“幫我改改美術唄研磨大人。”
“不會。”
“這樣下去要趕不上今年9月的遊戲發行了。”我苦惱閉眼,一會兒悄悄睜開一條縫偷看,“趕不上遊戲發行就沒辦法拿去參加年度最佳獨立遊戲評選,沒法參加年度最佳獨立遊戲評選就沒有資金,沒有資金就付不起工資,沒有工資我的工作室就要倒閉,工作室倒閉了我就要流落街頭喝西北風了。偉大的、善良的、無所不能的研磨大人啊——”
研磨撇撇嘴,還是懶洋洋的,聲音小小:“我不會收留你的。”
“哎,也太無情了!”
“你的遊戲,我看到宣傳推文了,還不錯。”
“是嗎?”
“還算有投資潛力,雖然劇情銜接有問題、戰鬥係統不夠有趣、關卡boss設置缺乏變化什麼的。”
“你這不是看過了嗎,我發你的預備之預備試玩版demo。”
我沒生氣,整個人放鬆下來,懶洋洋地癱在沙發上。孤爪研磨和我靠在一起。窗外的小鳥已經睡了,打盹差點從巢裡翻下去;空氣的味道是中午吃的豬排飯,夾雜甜膩的感冒靈衝劑;他這房子大得嚇人,像某款恐怖遊戲裡追逐戰場景,我們的靈魂在裡麵躲避危險,曆經重重困難才回到身體。
“我變成老奶奶之後,要打遊戲嗎?感覺不一定呢。”我舉著手機玩,一不留神手機就砸我鼻梁,疼得我擠眉弄眼,說的話也漏氣了,“研磨呢?你的話,變成老爺爺之後也會打遊戲的吧?畢竟你是深度遊戲宅嘛。”
“你也會的。”
“會嗎?那研磨當我隊友哦。”
“好。”
在我的強烈要求和軟磨硬泡下,孤爪研磨勉強答應陪我參加美國某個較為權威的獨立遊戲節。我的遊戲堪堪入圍,遊戲平台的“好評如潮”多少給了我坐在宴會桌的勇氣。
出發前一天我才想起來不能穿衛衣,怎麼樣也要準備一套晚禮服。中國普通高校可從沒有什麼畢業晚會,元旦聯歡晚會自然輪不到我主持,成人禮大多也是穿校服,互送禮物之後還要上一下午課。我還是人生第一次有需要穿正裝的場合。第一次總是特彆,以後再做這些事,避無可避地會想到這個瞬間。我永遠記得第一次收到的禮物是孤爪研磨送的貓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日記裡,我就喜歡用那個玩偶來指代我的暗戀對象。
隻是孤爪研磨陪我買晚禮服的時候,我數完吊牌上有幾個零,什麼旖旎什麼曖昧什麼戀愛前的矜持都不剩了,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
我和你們有錢人拚了。
可能是我表現得過於張牙舞爪、看上去要生吃幾個人才能恢複,孤爪研磨把不離手的限定遊戲機塞給我,自己慢悠悠走到銷售員麵前說了什麼,又老大爺散步樣坐在我邊上,看我在野外小怪的圍追堵截下死了一次又一次。
被他看得我渾身不自在,剛想說被你看著我發揮不出真實實力,一轉頭,那張放大好幾倍的臉出現在我視野裡,目光還從屏幕和按鍵轉向我。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逐漸猛烈的心跳和通紅的耳垂發出溫馨提示。
哦,對,這人是我暗戀對象來著。
“消氣了?”“不一定。”
“再不走要趕不上飛機了哦。”
“你們有錢人沒有私人飛機嗎?”我說出口才發現自己嗓音乾巴巴的,和開了一晚上暖空調還沒開加濕器一樣。隻好趕緊清清嗓子,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沒有哦,但是我可以在海拉魯造一個。要不要幫你做一個?”
進場要走紅毯,我緊張到順拐,大腦一片空白。好在孤爪研磨能夠應付這些長焦短焦鏡頭,不至於和我一起丟人。
——雖然他也不適應就是了。
很多很多人來找我交換名片,然而我經驗不足,快印店打印的名片很快就交換完了,後來就通過研磨或者原始的紙幣交流;開場後,人家正襟危坐,我每隔四分鐘想上一次廁所,隻好用盯小蛋糕和香檳的方式轉移注意力,所以點到我遊戲名字的時候,還是孤爪研磨戳戳我才反應過來。
我站在領獎台上,看著台下,想起賭氣出走、通宵達旦的日日夜夜,突然想笑。研磨坐在台下看著台上,注意到我的目光,就點點頭。
聚光燈打下來,麵前的相機閃光燈哢嚓哢嚓閃個不停,主持人親昵地拉著我的手,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對玩家和大家說的話,我略微思考,在感謝了工作人員和投資商——孤爪研磨這個可惡的有錢人是唯一的投資人——之後,問道。
“我無聊的人生故事,你們還滿意嗎?”
“我做的遊戲怎麼樣啊?”
“過場動畫太長,武器可供選擇過少,什麼的……”
低攻高防對上六邊形戰士,數據分析失敗。我閉上眼。
命運對我發起審判,我被判滿盤皆輸:藍條見底,血條見底,治療藥水一瓶不剩,boss還基本滿血。
然而boss本人似乎並不這麼想,他靠近我,呼吸落在我的眼瞼,一股帶著笑意的氣流拂過,基本是氣音:“這就放棄了嗎?有趣的部分已經結束了嗎?”
舉起左手,比作槍,我自暴自棄地“boom”了一聲,作投降狀。孤爪研磨笑得更明顯了,發尾擦著我耳朵,癢癢的。他靠在我耳邊說的東西,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一個帶著濕意的吻落在我的唇瓣。我的世界頃刻間下起大雨,把負麵情緒衝刷地一乾二淨,過場動畫長得要命,漫長的漫長的bgm聽得我心慌。如果我是某款遊戲的主角,這個時候大概會彈出一個窗口,伴隨各種煙花爆炸聲和滿屏花眼特效。
恭喜您獲得獎勵:孤爪研磨的肯定!
我摸了摸嘴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個肯定法啊。
他也笑著,“boom”了一聲,手勢像是剛拉開禮炮,表示祝賀:“我喜歡你的文案和音樂,很有趣。”
前四個字被他單獨拎出來加重語氣表強調,咬字刻意放得清晰又曖昧;幾個羅馬音要在舌尖上繞著,等血液在我身上跑過一圈,最終繞進我的心臟。
我猛然想起幾年前剛認識黑尾鐵朗的時候,他為了逗研磨,拉著幾個人圍成圈,說他那個“血液神教”的宣言。說著說著研磨就伸手捂住我的耳朵,想拉我脫離苦海,或者不讓我知道他的黑曆史。黑尾又不讓,指使他女友幫忙牽製我。打鬨中,那些台詞我大多記不清,隻對其中一句有印象。
“要毫不停滯地奔流下去。”
我的生活某個瞬間陷入停滯,世界上所有的風都穿過我;在那不久我遇到一個人,他讓我的生活重新開始、毫不停滯地奔流下去。世界不會毀滅,從來沒有魔王,注定不存在勇者。極為偶然的瞬間,我會覺得自己仍是主角,打怪,練級,最後完成世界的主線任務。
“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甚至不需要問出口。我看他的眼睛,看到某種光芒在其中流轉,看到他身後放著煙花,大屏幕上是我製作遊戲的pv,正好是happy ending的結局cg。主人公經曆了天翻地覆的生活之後回到家,桌子上擺著蛋糕,上麵寫著“恭喜通關”。此刻他的眼睛就像那個蛋糕,寫著恭喜通關。
他還是沒正麵回複我的問題,似乎是報複我過去某次沒聽見他告白的耳背,隻是靠近了,掀起我的劉海,像我設計的女主角親吻男主角一樣,親吻我的額頭。
孤爪研磨的話輕之又輕,幾乎要消散在風裡。很難得,我這次聽清楚了。
“未來,還要一起玩遊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