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密布雷聲作響,雷響自遙遠的彼端傳來,一會一聲,一聲蓋過一聲。黑雲深處電光作閃,無垠的海麵不再平靜,它像是被困囹圄多年的鮫人異獸,在它所熟知的故土中翻尾起舞。
踏浪號在敦海上已航行半月,席卷著的狂濤怒號掃到人的臉上,亦有生疼之感。
甲板上來回踱步的聲響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將不能落雨的東西全都收回至船艙裡頭。
雨夜難眠,九曲黃花梨的榻上,溫韻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那一聲聲的響雷比湊近瞧的煙花炸開還要劇烈,時不時炸上一聲,炸得人心慌亂麻。
她蹙眉起身,摸找油燈點亮漆黑,坐到桌前倒了杯溫水飲下,這慌亂的心跳才得以緩和。
屋內甚是沉悶,她穿好褲衣出屋打算著透口氣,手裡提著巡夜燈,順著木梯爬上了三層的舵室。
今夜雨大,這風更是刮得一刻也不停,舵室內四麵通風,夜裡的寒意便湧了上來。
溫韻之迎麵吸了口寒風,她瑟縮了下脖頸,適應片刻便往中心靠去。
舵室裡的桌椅全是釘死的,今夜雖是風大,四麵的落地扇不關也並無大礙。
桌上放著盞昏暗的油燈,今夜是孟落曉值守,他坐在桌邊的凳子上,望著船頭方向的小窗,不知在想什麼心思。
溫韻之走到他跟前,拿起桌上的窺筩朝船尾方向瞧,並未出聲。
窺筩望向後方敦海好似有一塊黑影,離得有些距離天色昏暗,饒是眼力再好的溫韻之也隻瞧見塊虛影。
常人的眼力在夜裡是瞧不清東西的,溫韻之這些日子在海上,養成了水手們白日帶著一隻眼罩的習慣,夜裡再拿下,瞧的自然是便比尋常人清楚些。
“這麼快就回來了?我瞧你拿了什麼好吃的……”聽見身側有了動響,孟落曉邊說邊回頭,看清了眼前來人,又諾諾喊了聲,“是船長啊……”
溫韻之聽聲放下窺筩,側目朝孟落曉看去,挑眉問道:“否則你以為是誰?你們夜裡不是向來一人值守。”他那話的意思倒是先前還有旁人在。
“此言差矣,這俗話說人生苦短須儘歡,這酒不能飲,自有人來作陪。”孟落曉嘿嘿一笑道。
“你向往著無拘,如今困在這一隅舵室裡,可有心結?”溫韻之也不糾結他方才與誰在一塊。回想起初次見麵暢聊所想時,孟落曉當時說他向往無拘的生活,才來到這艘船上。於是沒忍住,將心中的疑慮道了出來。
隻見孟落曉搖了搖頭,唇齒翕合不知句說了什麼話,讓那轟鳴的響雷打斷乾淨。
“孟兄,我回來了。”
溫韻之剛想再問他說了什麼,便被這聲所吸引了去。
隻聽著木梯被人踩踏發出沉悶的聲響,那人提著食盒單手爬樓,爬到半途露出腦袋瞧見溫韻之時明顯一愣,隨後笑道:“不知船長要來,隻備了兩副碗筷。我再去拿一副”
“你們吃便好,我不餓。”溫韻之望著沈逐月步步朝這走來,她擺了擺手道。
沈逐月走至桌前將食盒放下,一一擺出裡頭的碗碟,孟落曉看樣子是餓極了,端著飯碗自行拿過一副筷子便吃了起來。
三人隨意聊著,溫韻之拿起窺筩接著往船尾去看,她還是心裡有些介意方才的黑影,如今這一看,遠方紫電劃過天際,黑影不僅沒遠,反倒更近了些。
“船長今晚怎麼來了,睡不著麼?”沈逐月問道。
隨著他話音剛落,雷聲作響,驚得孟落曉正夾毛豆的手一抖。
雷鳴過後,溫韻之無奈抬手指天道:“這雷聲聲勢浩大,怎能安眠。”隨後她又接著問道,“孟落曉,先前有經過什麼礁石嗎?”
“沒吧……”孟落曉剛扒拉一口飯菜入口,猛地咽了下去,一口氣沒順過來他連忙拍胸。
“船長何出此言?”沈逐月手中碗筷一停,眉頭輕蹙著瞧她。
“先前用這窺筩去瞧船尾,瞧見塊黑影,以為是礁石。可方才看了……那黑影越發近了。”溫韻之望著手中的窺筩低聲回道,心底隱有不安。
如此一說,孟落曉飯也不吃了,他起身走去道:“給我瞧瞧。”
此時風雨漸小,瀝瀝雨點掃過船尾扶杆,海麵上的情形看得更為清晰。
孟落曉接過溫韻之遞來的窺筩放在眼上一瞧,果真是如她所言,海麵上遠遠的有塊黑影,他低聲喃喃道:“還真是……”他接著觀望片刻,那黑影愈來愈近,他順手扭動放大,眼前的景象愈發清晰,那黑影裡隱約還能瞧見橘紅星點。
他沉吟片刻又道:“好像……是搜船。”
雖是在海上遇見船隻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這船愈來愈近,踏浪號的船速在敦海裡已是中上,而這不知名的船,船速明顯地要比踏浪號還要快,可見一斑。
溫韻之蹙眉凝思,她從一旁木箱裡取來另一個窺筩,頂著寒風來到扶杆圍欄處仔細去瞧。
那遠遠的黑影依然向他們這處逼近,都能瞧見他們的船頭。掛帆上的海旗畫著什麼圖案,天黑距遠,瞧得不太真切。大致看去倒像是一個鷹身。
鷹身……
溫韻之思及至此後背猛然生出冷汗,她連忙喊道:“不好!此船怕是來者不善,是衝著我們來的!”
沈逐月遂問道:“這從何說起?”
“還記得莫那婁古德嗎?”溫韻之水眸微眯,眼裡似有燃不儘的火光。
“記得,是那多重罪名市口斬首的死囚。”沈逐月點了點頭,他對神廟焦屍案後的一切大小事宜都有關注,自然是記得這件大事,他微微一頓,從腦海裡回想起莫那婁古德其中的一條罪名,連忙道,“安仁北島汛地越級處斬官員,你與他自是在神廟焦屍案有所關聯……”
“這船既能追得上踏浪號,船速自是媲美軍船。”孟落曉蹙眉低聲插道。
“這官職品級少說也在莫那婁古德之上……”沈逐月頭腦清晰,他愈說愈能發覺這種種跡象後的可怖,他喃喃道,“要出大事了啊……”
眼下的情形略顯焦灼,但這些也僅僅是他們三人的猜測,並未有實事證明他們方才的猜想。
孟落曉有些著急,他猶豫半晌,見兩人都在凝眉沉思,遂問道:“這可怎麼辦啊?要不我去喊大夥起來吧?但……若那船真是官兵,我們若是反抗豈不是成了叛賊?若不反抗……我們豈不是束手就擒,從那莫須有的罪名?”
說到底這些都隻是猜測,溫韻之沉下心來寬慰道:“莫怕,先靜觀其變,方才說的那些不過是猜測。”
溫韻之都如是說了,孟落曉雖是心有不安,卻也稍稍寬慰些許。隻有沈逐月在一旁用深邃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溫韻之,他覺得她身上好似有許多謎團,待人剖析開解,就像撥開洋蔥般,一層接著一層,充滿無窮儘的驚喜。
海上雨勢漸弱,密密細雨灑在海麵上漣漪四散。
三人站在船尾處遙遙望著遠處的黑影,從用窺筩到肉眼可見,隻不到半個時辰。
遠處的船身近了,溫韻之再次抬起窺筩朝那處瞧,船身上的燈影如螢,甲板上亦聚起人群。
深更半夜不在船艙裡安眠休息,聚在甲板上,這可不是什麼好的征兆。
溫韻之用窺筩瞧那艘船時,甲板上亦有個人拿著窺筩朝他們這處瞧。
如今兩船相隔不過二裡,一暗一明的環境令人神經緊繃。
“倏!”
“叮!”
接二連三的金屬器響抓到了什麼物什。
三人在舵室裡瞧得一清二楚,麵前的這艘船,往他們船上的扶欄處投以勾爪,兩對繩索鏈接著兩艘船的船頭與船尾。
而那船上的人一個個排列整齊,素衣攜刀,正聽著號令爬上繩索。
溫韻之望著眼前的一切,心跳劇烈,她麵色一沉邊動身邊囑咐道:“有敵襲!你們兩個去船艙叫人。”
“那你呢?”沈逐月蹙眉問道,他心中隱隱有了猜想。
“禦敵。”溫韻之說罷爬了兩節木梯順勢跳落而定,她小跑著去自己的房中拿長槍,臨走前一眼掃到了木箱上放著的鎖子甲,沒多做反應將其穿在身上。
鎖子甲是前些日子衛伊朵哈勾製的,穿在身上還有些大,不太合身。溫韻之拿回來想著讓她多休息兩日便沒立即拿去叫她改,如今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手提長槍經過長廊時,能清晰地聽見踏浪號上的搖鈴聲,以及孟落曉在廊中喊著一聲高過一聲的敵襲。
一時艙內大亂。
甲板之上已有四人吊著繩索攀爬上了踏浪號,繩索上亦有其他的人正攀爬而來。
溫韻之來時一對上那幾人的眼,他們二話沒說提著刀便上來湊,溫韻之揮舞著她的長槍朝地麵一掃,她如今已然沒有辦法去思考,全然憑著本能在行動。
那四人提的是彎刀,兵器較短,還沒能近溫韻之的身,便被掃在甲板重重一摔。
“草,小娘皮還真不賴!”
溫韻之順音掃去,那人半歪著腦袋胳膊抻地,爬起來與身側兩人使了個眼色,四個人將她圍在中間。
饒是在如此寒風之下,她的額頭竟沁出汗珠。
四人的彎刀正對著她,刀上泛著森森銀光,他們步步緊逼,包圍的圈子越縮越小。攀繩上還有其他的官兵而來。
她的身前是藏於海中露出獠牙的巨獸,與它手下的爪牙。身後是承載著前程夢想和向往無拘的夥伴給予她的信任。
她不能再畏縮前行,手握利刃卻優柔寡斷。
那所帶來的後果是不能承受的。
“知道怕了就乖乖投降,或許我們大人還能給你條生路。”
眼前的人不知說著什麼毫無邏輯的話,溫韻之一咬牙,眼底血絲泛著猩紅的光芒,她呸了一聲罵道:“放你爺爺的屁!”手上的長槍如旋風般揮舞,迎雨而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