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正色相談商議的會客房,如今氛圍沉悶無人辯話。
香案身後的窗戶是大敞著的,往下便能望見樓下街道已擺滿了攤位,叫賣聲也徐徐而上,傳入耳中。
會客房內如夜中叢林,海中平夜,周遭是沉到底的寂靜。
荀鈺蹙著劍眉,眉骨向著眉尖靠去,薄唇緊抿神色如炬。
他被溫韻之翻了個白眼,狠狠瞪著。就因為方才的那句話麼?隻是叫她收了女兒家的心思,竟惹她白眼?
“怎麼,你竟對那姓沈的動情了?”荀鈺蹙眉不展,亦瞪回去。
這回真是他自己多思多慮,溫韻之滿心裝的都是溫霆的死因,如何搜集更多溫筠海證據,再就是如何裝大自己的勢力,護住自己身後的這些人。
人心就那麼點大,哪還裝得下情啊愛的。
溫韻之再次朝他翻了個白眼,順手拾起德鐘壺倒了杯煮好的新茶,略有些重地放到他跟前,沒好生氣道:“師傅大可放心,我溫韻之孰輕孰重還是分得清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報,日夜難眠,更彆說談情說愛花前月下。人心就這麼點大,想的不過是如何手刃仇人,如何護著我這一船的自己人。”
被這麼一頓說道,荀鈺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小題大做,有些不自然地回道:“是嗎……你最好是。”他端起那杯有些灑了的茶盞,抿了口送到嘴裡,味苦而清朗,矛盾的口感。
這一時間,氣氛又陷入了沉悶,溫韻之氣鼓鼓地坐在主座上瞪人。
始作俑者將那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接連三杯下肚。他自己喝也就罷了,偏替溫韻之也倒了一盞茶,哄著人似的叫人喝茶。
溫韻之氣不過片刻,見他態度還算不錯地勸茶,心下一軟便喝了一口。
這一喝不要緊,苦茶入口,直叫溫韻之又去倒了杯溫水潤嗓。
某人分明知曉這茶苦得厲害,還勸她喝茶,好啊,這哪是什麼服軟遞台階,分明是故意作梗使壞!
她抓著濕毛巾去揭子母鐘的蓋子,這一看才知,蘿桃那個丫頭往裡頭放了十足十的茶葉。若平日裡隻放三成,今日怕是翻倍的量。難怪喝得這樣苦,這不苦就怪了!
“這茶喝著不苦嗎?”溫韻之瞪著荀鈺,心裡的氣根本消不下去。
荀鈺抬眼瞧著她,訕訕道:“甚苦,所以讓你也嘗嘗。”
此話一出,溫韻之氣得隻蹦出個你字。又見他又倒了一杯抿盞下肚,眉頭都沒蹙一下,仿若喝的是什麼尋常。她不由得蹙眉問道:“你都說苦了,何作再去喝?”
“方才說錯了話,為師自罰幾杯。”荀鈺嗓音低啞得不像話,分明是被這濃茶苦的,他神色裡也不再是方才的銳利帶刺,如今倒是多了分歉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這下溫韻之的氣就像是一拳打在一團棉花上,她見他還要再喝,微傾著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奪過他手中的杯盞道:“好了,彆喝了。”說著將茶往滓盂裡去倒,又替他倒了杯溫水。
荀鈺低著眉眼沒去看她,隻定眼瞧著案上的茶盞,沉默地將其飲下潤嗓。他耳尖微紅,心跳不複先前的平穩,隻覺得方才手腕處的溫度燙得驚人,小臂的燙疤犯著難耐的癢意。
許是昨日裂開的口子,這會子正長新肉愈合,癢是正常。
窗下行人越發多了起來,商販與過路的民眾一問一答,還有聲清晰的吵鬨。
“嘿!你這小兔崽子!買一根糖人,舔兩根!要麼賠錢,要麼叫你家大人贖你……還跑!”
沒一會又聽哎喲一聲。
“叫你還跑,隨我去見官爺!”
“哎喲,我再不敢了,這就給錢……”
窗邊不知何時落了隻小頭肥身的海鳥,通身雪白,尾翼花灰,眨著它那溜圓的眼睛,就停留在窗台上不走了。
“咕咕……”沒人理它,它就哼唧兩聲,示意著自己的存在。
荀鈺這才抬眼朝那處看去,他掃了眼海鳥的尾巴,蹙著眉頭當即站起身來,朝窗邊走去,解下它腳上綁著的紙張,當場翻閱,也不顧著溫韻之還在旁邊。
溫韻之瞧他動作行雲流水,心下有了思量,於是回過頭去眼觀鼻不再看他。
看完了紙上寫著的東西,荀鈺將那紙團成一小團,捧著海鳥往外一送,海鳥便朝南而去,隱入穹頂。他提起子母鐘放到一旁,將那小紙團子扔進爐子裡,看著它星火四起,從外而內步步燃燼。
“我明日不能隨你一起走了。”荀鈺眸光一閃,如萬千暗影中的曜石般明亮又深邃,他背身麵對著窗,望著外頭的雲層密布。
他隻看了那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就有了如此決定。是何人給他發的信?溫韻之眉頭輕蹙,沉吟半晌而未有出聲,思量片刻,她隻問道:“那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我要回海城一段時日,有些急事不得不回去處理。”荀鈺不暇思索道,他轉身坐回到溫韻之對麵。
溫韻之沉吟片刻道:“既然你要回海城,不知可有時間去留意溫筠海的動向?”她心中門清,雖說荀鈺對她的幫助可謂非常,他們之間不過是互惠互利的關係,至於他說要處理的事,他不說,她也不會去問。他既然說了會回來,這點子信任還是要有的。沒必要留他,索性還不如拜托他多打探些情報。
“若有空,我會替你留意。此番你是要去敦海西界的朝島,到時我去那與你彙合。我這一來回恐有一月時日,途中若實在是有拿不準的主意,就寫信於我。這個給你……”他說著從懷中掏出個精致骨笛。
“這是……”溫韻之接過那骨笛,指節般的物件,上頭刻畫著繁晦的梵紋。
“這是能召來海鳥傳信的骨笛,你隻用吹三長兩短的音律,信綁在它腳上,自會飛到你想傳達之處。若你不放心,也可多召幾隻。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多保重。”荀鈺知她會箏懂音律,便沒再過多解釋。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臨行告彆,他看起來的確是很急,溫韻之點了點頭道:“你多加小心,珍重。”
“再會。”荀鈺起身深深看了眼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身形漸漸隱入市口的喧囂中。
他們相互利用相互信任,彼此之間又都有所保留,兩人間似乎達成了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安仁北島今日有件大事發生,原先要民眾捐獻地皮的開慶道,汛地大人把那項法令給作廢了。一時間有人歡喜有人愁。
喜的是那些個住戶不用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哪日起來家沒了。愁的是廢除這法令的汛地大人陸元治。
陸元治在府中急得是來回躥腳,方才荀鈺自他這走了一趟,讓他隻管廢除法令,給他蘭水街靠西北側的地。
這廢除法令事小,被溫筠海那頭知曉了問責事大。
莫那婁古德一死,經一夜發酵,這島上是誰不知道他莫那婁古德因何而死,又是死在誰的手裡。
如今這法令一經廢除,新賬舊賬一並計算,他怕是有三個腦袋也不夠挨的。
溫筠海要那塊地不過是因為開慶道離著蘭水街近,方便去操練。蘭水街西南處就是他自個家,若想保住開慶道,就隻能給出西北側的地。
不過這一給了出去,自己日後倒是不太好受,自己住所與那邊軍營越近,所受到的監視也會更為嚴密。但若是不給,自己這人頭又保不住。
“這都叫什麼事!”陸元治長舒一口濁氣,欲哭無淚。
碼頭處的搖鈴聲響不絕,順著層層密雲響徹天緋。
神祭大典過後,碼頭停泊的商船少了許多,原先一眼到頭皆是大大小小的商船,如今再去瞧,不過是三三兩兩。
王三喜去取來了登船的船梯,他叫喊著幾人率先登船,將繩梯放下。
一眾人在木梯上遞去貨物補給,登船的人將東西遞給他們,則從一旁的繩梯攀上船艦,如此一來大大縮減了時間。
那些新招收而來的二十來人,今日接到消息時多有錯愕,不過都大家也都早收整好了行囊,輕裝上陣。
其中一人名為夢落曉的,當時來談商時說自己會看星象天氣,又會些掌舵的本事,一登上了船,溫韻之便領著他去與掌舵的船員旁觀交接,打算著等從朝島安定了,將船上這些水手都送回海城,省的來日有什麼狀況波及到他們。
九月十二,踏浪號上的搖鈴不絕,伴隨著海浪聲聲,安然離港,駛進了一望無垠的海洋中。
一座海中彈丸小島之中,叮叮當當敲響不絕,一滿身鎖子甲的男人立身這敲打聲裡,望著眼前的老少壯漢們采礦打石。
他身側站著個拿著黑色螺紋長鞭的男人,也是一身的鎖子甲,腰彆彎刀。恭敬討好地對著那人彙報上月情況:“八月采得銀礦一百五十萬兩,少許金礦二十萬兩,其餘大大小小琥珀、雲母各五十萬兩。不出意外的話,下月便能完成上頭下的指標了。”
“嗯。”男人輕應一聲,接著道,“再抓緊吧,這幾日上頭催得緊,實在不行多給這些人吃點好的,彆鬨了沒人,最後連你也得親自去采。”
“欸,我明白。”這身側的人明眼一副手的樣,他揚鞭喊道,“都麻溜點采,晚上少不了你們一頓好的!”
空中盤旋著一隻蒼鷹,嘶鳴聲翱旋穹頂,它順勢而下落於為首男人的小臂處,男人從它腳下取出信件,看著那信臉色驟變,將信揉成一團甩到一旁。
“大人,您消消氣,喝杯茶……”一海兵捧著碗琉璃盞遠遠而來。
男人一把將琉璃盞拍甩而去,應聲而落摔得粉碎。海兵嚇得當即跪地伏身。
“莫那婁古德死了我哪還有心情喝茶!”男人胸口處的起伏連綿,指著那跪地的海兵道,“你去通知馬喚山,讓他放下手頭所有事情,去陸元治那問個明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