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夕輝客棧的大門不常緊閉,此時大堂之下隻拐角處坐著兩桌玩鬨搖骰子。
“一、二、三!怎麼著也該是一把小了!”王海平嚷著嗓子,一雙眼睛瞪著那骰盅,恨不得自個上手去搖。
不多時便聽見裡頭長哀一聲,緊接著又是一陣哄笑,隱約方能聽見什麼輸啊贏的,論人輸不輸得起,彆玩了去。
夕輝客棧門口站著個鵝黃素裙的女子,柳眉俏鼻,隻朝裡頭望了一眼,便雙手攥緊了袖中提著的小木箱子。
門內王海平將桌上的骰盅往旁一推,雙手一攤一副無賴樣耍渾裝佯,正被人哄打鬨著,定眼瞧見門口躊躇不進的女子,他揚聲詢問:“姑娘找誰?”
這一問,眾人也不去管這無賴了,紛紛去望門口瞧去。左右相處了這久時日,都曉得他是個什麼性子,還不如去瞧瞧門外的姑娘,要好解悶。
隻見門口躑躅半晌的姑娘明眸一震,怯生生地朝後退了一步,見她抬頭望向廊頂的合歡風鈴,不知想著些什麼,又上前兩步來踏進門檻。
“我找一個溫姓船長。”林清秋站在門邊說話聲音細小,溫溫吞吞的。
一眾人五六個在樓梯拐角間處的桌子那聚集,離大門尚且有些距離。林清秋長得小家碧玉我見猶憐,性子軟軟糯糯的,看上去便是個好欺負的。
有水手便起了心思,對其評頭論足,一頓哄鬨。
“這小娘子長得真俏。”幫人打雜的賈文樹拿胳膊頂了頂身側的丁子舟,一個勁的努嘴弄眉。
丁子舟家有嬌娘,同他們這些隻會走水,渾身魚腥海味的人不同而語,隻點了點頭沒甚表態,敷衍了事。
見丁子舟不理人,賈文樹又去招惹王海平,手上沒個老實,伸手朝他大腿一撓:“海平兄弟沒個想法的?”
“去你的。”王海平啐了一聲,不想同他計較,轉而去問沒再靠近半分的林清秋,他問道:“姑娘方才說找誰?有些沒大聽清。”
林清秋又道了遍,眾人才聽清。
“你說小娘子的嘴巴是什麼味道?我瞧著跟蜜桃似的。”賈文樹不死心又說了句。
王海平這下子總算是叫他惹惱了,方才輸了骰子的火氣當場發作:“沒聽見人小娘子說來找我們船長的?我看你色字頭上一把刀,記吃不記打,等回頭出了事了,咱們誰也不管。”王海平同他們玩,雖說十賭九輸氣性大,總耍渾裝佯沒個樣子,卻這事上格外穩重。
一個不理也就算了,偏平日裡最渾的王海平也嗆他,賈文樹瞄著旁人都瞧自個,才悻悻道:“好兄弟,我就這麼一說……”
沒人再去理會,王海平起身迎到門口,抬手朝樓上一指道:“我們船長在樓上候著呢,姑娘隨我來吧。”他說著,領著林清秋上樓梯去。
林清秋蹙著眉頭輕應一聲,腳下穩步跟著上去。
領著人到了門口,王海平見林清秋的眉頭緊蹙,方想起來方才樓下幾個人小聲渾語,略帶歉意道:“彆理樓下那沒教養的漢子,他也就是嘴上沒個忌諱,膽子且小著呢。”他說著敲了敲門鈸。
溫韻之正裡頭瞧著旁人的航海手劄,聽著聲響,喚了聲進。
門沒落鎖,一推便開。
溫韻之瞧著王海平哭喪著臉不大開心的模樣,打趣道:“王兄弟和他們玩又輸了?”
王海平有些害臊,一個大男人天天在這方麵沒贏過也就算了,偏生他還經常賴賬被溫韻之瞧見,他低下頭不肯說,又想起身邊還站著個姑娘,朝她招了招手。
林清秋本來離著王海平有些距離,溫韻之坐在裡頭往外瞧,隻能瞧見門口一些個情況,待人走近了,方才瞧見。
她將手中書給闔上,起身站在桌旁迎人。她如今身份不同,是一船之長,要該端著些,莫叫人看輕了。這也是衛伊朵哈多叮囑的。
“你便是溫船長麼?”林清秋見了溫韻之,總算是鬆了口氣,心道是沒白走,真要是走了才叫悔。
林清秋往裡走進,王海平看著溫韻之的眼色,上前去將門給拉上。
門闔上了,兩人說話聲音都溫和,不會叫人在門外聽見。
何況也沒人沒那眼色的在門外偷聽,又不是甚千來萬去的買賣能撈油水。
“是我,溫韻之。姑娘是想同我一道走海還是學槍法?”溫韻之瞥了眼前姑娘手中的木箱,也不拐外抹角,直截了當的開門見山,不說半句廢話。
“隻能選其一樣麼?”林清秋抿了抿唇,怯怯道。
“怎會?若要學槍,我又不久居此地,自然是要跟著一起走的。”溫韻之被她逗笑了,卻也是自個藏了些小心思。若有人想要學槍的,隻能同她一道走海,這樣一來二去上了她的船,再想下船便是難了。不過她也不會強求,該說的還是要說清楚。
隻是這身前的姑娘,分明是身著鵝黃的明亮襦裙,說話間確實怯怯懦懦的。溫韻之有些訝然,這樣性子的人照理說最是不敢嘗試未知、刺激。她不免起了一絲好奇,
“是我冒失了,還未道名諱。我姓林,名清秋。”林清秋暗自打量起溫韻之,見其明眸清朗浩然正氣,心裡的打算更加堅定。
“林姑娘,有些事要提前告知於你,這走海不是一日兩日的,要離家數月,乃至更久。既然你想學槍,更是要付出辛苦,不辭日月,揮汗堅定。我說的這些,你可明白?”溫韻之上下打量起她。
林清秋肌膚細膩如煮熟的雞蛋般,卻頸處瞧見一抹淡淡不見的紅痕,耳垂處分明有耳眼,卻未戴任何珠玉耳璫耳墜。倒是耳垂格外粉嫩。
“我不怕的,再苦再累我也能闖!隻要是讓我離開這兒,去哪我都可以!”林清秋說著說著便哭了。
她這一哭,溫韻之倒是猝不及防慌亂片刻,她緩過神後忙遞去個乾淨帕子安慰道:“林姑娘莫要再哭了,有什麼心事可以說來與我聽,說不準還能幫襯著姑娘。”
林清秋拿了帕子擦拭眼角,她也沒說話,隻將領口往下撥扯,叫人瞧見被藏起來的觸目驚心。三道抓痕還未痊愈,瞧上去看倒是新添沒多久的。
“這是……”溫韻之蹙了蹙眉,沒好意思問出口。
林清秋又撩起裙擺,將寬大的褲腿往上摞,小腿上亦有青紫痕跡,或掐或拿物什抽打的痕跡。
溫韻之倒吸了口涼氣,心中的無名之火正燃著。
林清秋清了清嗓子,便整理衣物邊道:“船長是外地的不知道,我是林家庶出。林家在安仁北島談不上什麼名門望族,卻也有些家底,枝繁葉茂。我在林家是旁係的,本就是庶出,我爹娘走得早,在家中我也說不上什麼話,族中姊妹們總拿我笑話出氣,我也慣是不敢惹是生非,徒增煩擾。前些日子主母說,要為我許配個人家,原以為能逃了這苦海地獄也就罷了,誰成想是年過四十的富商,做他十二房姨太……”
說到這裡,林清秋的眼淚又落下,溫韻之靜靜地聽著也不打斷,從一側茶池中拿了一隻乾淨茶盞出來,替她倒了杯溫水。
“與其讓我從一個地獄跳入另一個地獄之中,我寧願與船長過著居無定所海上漂泊的日子。”林清秋說著從身側的木箱中取出一張銀票放到桌上,她抵著那銀票往前推了推,“不知這些可夠嗎?”
桌上的銀票有些脹眼,溫韻之搖了搖頭連忙道:“不用錢的,林姑娘隨我出海,反倒是會給姑娘按月發放補貼。”林清秋確實可愛得緊,溫韻之卻笑不出來,實在是姑娘的境遇讓人歎惋。
“這是什麼道理?”林清秋蹙著眉將銀票收了回來,捉在手心裡放也不是。
本想著上了船過些日子再說,想著林清秋的情況特殊,溫韻之便將自己的遭遇挑挑揀揀道出,卻沒說事情的大小。
“原是這般……”林清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又不放心地問道,“船長打算幾時離港?”
“看情況定明後日罷,總歸是近日走的。”溫韻之瞧她的小箱子接著道,“你可是偷跑出來的?”
見林清秋點了點頭,溫韻之無奈地歎息一聲:“那你便在這住下吧,時間緊迫,隻盼著你家裡人晚些找你。”
“他們不會的,這些日子因著我要備婚,下月出嫁。太太那邊發了話,好些日子都不曾來找過。”林清秋斂了斂眉,落下的陰影叫人瞧不清她此時是個什麼情緒。
至此,林清秋便在夕輝客棧住下了,溫韻之替她收拾了間廂房,又接待了好些個女子男子要上她的船,其中還包含著上午見到的,家開藥堂的女子謝忱碧,會掌舵的男子孟落曉,其餘男女子十餘人不等。
一下午末了,暮夜還未降臨,月稍便爬了上去。
荀鈺送了人回來,溫韻之正介紹留在此處的幾位男女,門口處自踏步進一位男子。
“請問,溫船長在嗎?”男子抱拳作揖,端一副書生氣,又偏沒得那些個酸勁,反倒是神情狡黠,多得一絲算計味的模樣。
他氣質與前些個應邀者皆是不同,這一下便引得荀鈺側目,抿緊了薄唇,神色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