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真是難得,他怎麼來了,他不是向來自持清高麼?”廳堂內人群裡的陳許晚見了門口的男子煞是稀奇。
“姐姐這裡頭是什麼故事?”謝忱碧小聲問去。她久在藥堂內院與藥草詩書為伴,甚少知島上風月事。
陳許晚朝她招了招手,謝忱碧附耳去聽,不知陳許晚說了些什麼,隻見片刻後謝忱碧瞪直了雙眼直倒吸涼氣,再去瞧那男子時,眼裡滿是見了什麼罕世稀奇。
旁的打岔尚且無礙這廂。
“我便是。”溫韻之抬眼去瞧,那男子直直地越過人群對上自己,好似早早地就對上了,像是在瞧著她問,知道自己就是船長。
“這兒並非談話的地方,船長可否借一步說話?”沈逐月素手拂袖擺在腰前,眉眼含笑十足,十足十的講究。
在場的男子除荀鈺、孟落曉之外,餘下的女子亦有十餘人,怎隻瞧了一眼,便從人群之中鎖定到她。論機敏,這沈逐月也確實有些意思。溫韻之同身側人說道:“我去去就來,你們聊會。”
“嗯嗯,船長不必在意,去忙先。”謝忱碧點了點頭應聲回道,遂接著同旁邊的姊妹說話,都是一個島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縱使從前沒多了解相熟,也曾打過照麵,如今不論大家是因何而來,卻都有著同樣的勇氣決心,日後更是槍學同窗,自然是要多說說話。
往常不論是說上什麼話,總會得到某人或大或小的回應,怎今日這般反常?難不成是白日裡叫他去押人時累了?
溫韻之一麵朝著沈逐月而去,引著他上樓去往臨時收拾出來的會客室,上樓時一麵又用著餘光去瞧荀鈺的神色。
隻瞥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碎發遮擋住了眼角。看不清是什麼表情,卻能瞧見他那平得不能再平的嘴角,更有下壓的跡象。
大抵是有些不高興的。
不再論樓下那些人,正事還是要辦的。甫一進入了房內入定,溫韻之走到主座落座,朝身前的束腰黃花梨圓凳伸手示意道:“公子且坐。”
麵前的人十分客氣地道了聲多謝,遂麵對落座,那張極為客氣的嘴倒是不再多言,隻顧著定眼瞧人。
屋內一時無話,明黃的壁燈火影隨風搖曳,門旁兩端各掛一隻,蚊蠅卷頭香案旁立著兩件花幾,特意盛放著更為明亮的絲竹燈。
蚊蠅卷頭香案上擺著外形端莊的德鐘壺,裡頭的水早已放涼了。
短短片刻相視,沈逐月率先移開了目光,低斂著眼簾,隨後在溫韻之有了動作後又重新投去目光,隻不複先前的大膽銳利。
溫韻之定神穩住心緒,她拿起茶壺將廢水倒進一旁的滓盂之中,更替子母鐘裡的茶葉,再放於銅爐上煮沸,備好茶具,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自然。
“於情於理我都該自報家門,以表誠意。公子已知我姓溫,餘下名隻韻之二字。”溫韻之瞧著子母鐘道。
“溫韻之……”於言沈逐月將三字在口中嚼了一遭,他彎了彎眉眼誇道,“一江春水溫幾許,唯有餘韻與之來。”
“公子謬讚。”溫韻之聞言腕間動作微滯,她眉睫一頓語調淡淡,子母鐘裡的水正沸煮,她便瞧著盯著。一雙長睫水眸在燈燭下明暗交錯,輝映影燦。
沈逐月的眼中,她沉穩自持,果斷自矜。他坐直了身子揚聲又道:“古有誇父逐日,今下家母唯願逐月,沈逐月。”
“頗有詩意與祈願。”溫韻之淡淡一言,放下手中的濕布,雙手疊置膝上,正眼回望。
明明嘴上說著讚許的話語,那雙眼中卻是波瀾無驚,該說是他所想中該有的樣子麼。沈逐月輕笑一聲,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道:“溫船長與傳聞中有些許不同,不過那夜遙遙一望,沈某早已領略無儘風姿。”
今日九月初十,從神廟焦屍案至今不過一日,沈逐月說的是哪夜,又是什麼風姿?
“是嗎……”溫韻之眉頭輕蹙,直覺他所指之事不簡單,膝上指尖不自覺地捏上衣料。
隻見沈逐月笑意更深,他偏頭歪著,透過燭光去瞧,語調很是輕鬆道:“也不是多久遠的事情,便是昨夜遙遙一望,溫船長沉著應對行刺之事。”
昨夜煙花大典捉拿渴燭樓蘭竟被他瞧了去,也不知他瞧了多久,又瞧見多少。溫韻之怔忪一瞬,連呼吸都有頓怔,她不知沈逐月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他來得時節巧,偏生是在斬首了莫那婁古德後。
“溫船長不必緊張,沈某並無惡意,反之因昨夜遙遙一望,今日一見,心中傾慕更甚。於是便有了妄念。”沈逐月緩緩開口,他語氣輕鬆溫潤,像極了哄人。
隻是這些在溫韻之聽來,多是不可信的。她隻好耐著性子同他周旋,順著他的話道:“妄念?”
“晨早大夥眾說紛紜,溫船長要招賢納士,既能走海亦教槍法,沈某也想上這趟船。不過沈某孤身一人十餘載,身上空無一物,隻有肚子裡的半吊子墨水,銀錢更是沒有。於此,還是止不住這想登船的妄念。隻好求求船長可憐可憐我。”沈逐月循循娓娓,並未有何攻擊性,他適當的示弱恰到好處,將自己的來意與身世含糊交代。
這身世做不了假,方才在樓下隱約聽見有人談論起他,想來不在島上長久居住是沒這話匣的。
孤身一人十餘載,缺錢卻身具涵養禮儀,不論他過去如何,至少如今該是個無所依的。
求她可憐他麼……
溫韻之不由間覺有些好笑,她微微頷首問:“若隻予你一隅棲身之所,溫飽不愁,雖需心善可憐,我卻不覺得這是妄念。”她抬手搭在香案之上,一雙眼裡滿是銳利道,“你肚子裡的半吊子墨水,不知是哪種墨水?”
“沈某自知人言輕微,自小讀過幾年書,不值一提。”沈逐月側頭望向一旁博古架上的棋盤,輕聲問道,“可否與我下一盤棋?”
她此前甚少接觸棋,從前在溫府,溫霆隻請了些翰林院退休的先生來家教書習字,她喜箏,常常為逃背書去樂坊,為此少不了多挨先生幾個板子。整日光是學這兩樣都廢了她的全部心神,她隻顧著學宮商角徵羽的韻律如何動人,又如何與先生鬥智鬥勇,棋畫更是從未碰過。也就是拜師荀鈺後,才從他那知曉些規則,興起拉著他下了兩盤。
結局自是荀鈺勝自個輸落滿盤,也就再未提過。
想都沒想,溫韻之便委婉回道:“我不懂棋,隻知規則,下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隻一盤,你想知道的,皆在棋中有解。”沈逐月仍鍥而不舍地堅持。
他這般堅持,溫韻之便沒再說什麼,隻頷首道了聲:“好。”
總歸是她都說過了自己不懂棋。
沈逐月掃了一眼子母鐘,適時提醒道:“水開了,我去拿棋。”
夕輝客棧堂下四座空落落的,隻餘三人尚坐桌椅旁談。蘿桃坐在其中拉著林清秋、謝忱碧二人聊著所見所聞,幾人時而驚異時而然歡笑。
然下早已不見荀鈺蹤跡。
“唔……怎麼聊了這麼久,船長還未聊完麼。”蘿桃低喃著抱怨一聲。
林清秋閃爍著眸光小聲怯怯安慰道:“許是身世來由問得細,難免要久些。”
二樓廊道儘頭的窗戶大敞,風自窗吹進卷動,月亮早已爬至天穹,入夜後隱有些許涼意。
荀鈺木著張臉依靠在會客廂房隔壁的廊門上,耳邊不時傳來落子與驚疑恍然,又時而兩聲輕笑,叫人胸口生悶。
裡麵的人在做什麼根本用不著去猜,他們在下棋,竟還下得如此開心。
分明與自己下棋時,隻兩盤就犯瞌睡耍懶的人,此時竟與那廝下了四盤!
他也不是故意要在這處偷聽,隻不過是回房途經恰巧聽見裡頭人說要下棋,便停留片刻。
耳邊的驚奇聲更響了些。
“竟還能這樣?這招又是什麼?該當何解?”
熟悉的聲音傳出,原先本是聽著叫人安心的聲,如今竟也令人胸悶煩躁。特彆是聽著裡頭另一男子的低笑聲。
“我教你。”
荀鈺再也忍不住了,他重重呼了口濁氣,敲響會客房的門鈸。
“進。”溫韻之應聲道。
荀鈺推門而入時,溫韻之正低頭瞧著棋盤,一副專注的模樣,瞧她這樣,心中的無名火不由燒得更旺了些,就連他也不知哪生來的氣。他沉聲冷言道:“夜深了,有什麼事明日再續商議吧。”
坐於圓凳上的沈逐月身形未動,隻瞧著溫韻之的眼,又斂眉收拾殘棋。
溫韻之聞聲如臨大敵站起身來,恰巧對上荀鈺那雙冷眼,一時不知怎得,心中虛得很。她回首望向窗外,道了句:“啊……時辰的確不早了,沈先生請回吧。”
先生?
荀鈺默不作聲地又吸了口氣,隻側過身去,一手抵著房門讓它大開。
請離的意味不要太過明顯。
沈逐月躬手作揖行禮,臨行前經過荀鈺時兩人深深相望,他唇角一勾,刻意揚聲道:“不急一時,來日方長。再會,船長。”
荀鈺眯了眯煙眸冷眼睨他,他隨著沈逐月的步伐走出廂房,站在廊道上朝下目送著沈逐月下樓出客棧。
蘿桃那個丫頭也不知同他說了兩句什麼,笑著同他再見去落客棧門鎖。
溫韻之站在原地都沒敢出門相送,她光是瞧著荀鈺冷著臉一言不發的模樣,脊背上的寒毛便立了。
他唇角的弧度,比之前上樓時,更下了!
果不其然,溫韻之盯著門口的動靜,便見荀鈺回過頭來盯著自己,一步一步踏進門裡,將房門帶了起來,周身的氣壓低到了低穀。
溫韻之警鈴大作,他關門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