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北街西南處,鑼鼓鳴響時節奏有致,卻不顯嘈雜。
聲音從祭台處傳來,放眼望去,祭台落地呈方圓木製,十八根圓柱頂天而立,圓柱上刻著鸞鳥、海鳥、青蛇的圖樣,姿態萬千,或翱翔狀、或捕獵狀、或展翅狀。圓柱上掛著色彩紛呈的長彩飄帶,將這十八根圓柱連接起來。
雲層四散,縷縷輝陽以祭台為中心散開,台上台下梵音聖潔,災厄醃臢無處可藏。
祭台上是群數不清的幾支隊伍,站在最前的那隻隊伍,穿著黑紅底民服,腰掛搖鈴,腕間纏著赤色飄帶,頭戴黑紅相間的牛角狀骨冠,麵上帶著肥耳歡愉的麵具,各人麵具各不相同神色各異,卻然都是歡愉狀的神情。他們隨著鑼鼓笙響舞動,飄帶隨力道大開大合或甩或收。
這種祭祀之舞,也稱之為儺戲。
神祭大典最為重要的一日,跳祝舞、唱祝詞,祭神跳鬼,驅瘟避疫,以舞樂祭神,求得來年安康順遂、平樂祥安。
圓柱上的青蛇、鸞鳥、海鳥,皆是禺強的意象化身,而安仁北島的民眾,以北海之神禺強為信仰。
台上熱鬨引人側目,台下人頭攢動惹人側耳。
台下人有的帶著麵具,有的則繪彩麵,身著民服色澤多樣。
溫韻之一行人是外來旅者,自然不懂他們這裡的風俗習性,皆未繪彩麵,身著彩服。
“這是不是那位女子!”
正頷首賞著台上儺戲,耳側不時傳來不容忽視的對話,溫韻之稍一側目,是年歲相仿的幾位姑娘。
“還真是,瞧她身側那俊朗的公子,她便是昨日的船長,錯不了。”
“真人瞧起來比傳言更為颯爽呢,也瞧起來更為年輕。”
“這般聰慧之人,真想與她為友……”
台上為首的牛骨八卦冠戲人揚起手中的搖鈴,他彎腰如蛇環掃一圈,嗩呐高聲響徹台上台下,他身後眾人便隨嗩呐聲響,唱起晦澀儺呼,邊舞動著身軀長彩,隊呈大雁開合,四散變化,目不暇接。
以目觀賞,以耳聽儺,這是極為震撼的視聽盛宴。
“請問姑娘,是不是姓溫?”麵繪濃彩,臉著赤色枝繁繪麵的女子來到溫韻之身側揚聲問道,台上的嗩呐與儺呼聲音高響,她不得不提高聲響去問。
隱約中似乎聽著自個的姓,溫韻之收回眸光去尋,所尋之人就在身側,她手中捧著個隻能遮住上半臉的麵具。
她斟酌片刻,點了點頭應聲道:“我姓溫。”
聽到她的肯首,那女子驚呼一聲雀躍,臉上止不住的激動,忙低頭理了理腰間彩帶,她半晌才複抬頭定神道:“我聽聞姑娘昨日事跡,欽佩之情難以自矜。我名謝忱碧,可否知曉姑娘芳名?”
聽聞昨日事跡?溫韻之未露疑色,謝忱碧的名字她似乎在哪聽過……想起來了,是陸元治曾舉薦過的人。她聲色未動先揚唇一笑,回了自個的姓名道:“溫韻之。”隨後她斟酌字句問,“姑娘聽的是什麼事跡?”
昨日有位溫姓女子智破神廟焦屍案的事跡已傳遍方圓十裡,隻溫韻之昨夜忙於各事,無心留意民聊熱話。
“就昨日那具焦屍,姑娘心細巧舌,三言兩語識破這些行凶者的詭話。”謝忱碧一雙眼睛閃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光,她說著,從懷中拿出件小巧精致的平安結繩,低頭羞稔道,“這平安結繩是我自己編製的,祝願溫姑娘往後海平踏浪,風調雨順。”
小小的平安結繩,承載著姑娘的美好祝願。
溫韻之不好回絕姑娘的心意,她接過那平安結繩,道謝說吉祥話:“謝謝,也祝願姑娘前程無憂,無拘於形,得己所向。”
耳旁的嗩呐聲忽地消逝,在喧響後的寧靜中,台下眾人亦噤聲四座。
隻聽著台上的人唱起一句熟悉的話語。
“願北海指引你的前路,驅散厄魘。”
謝忱碧待祝詞唱完,她眨了眨眼問道:“聞聽姑娘年歲輕輕已是一船之長,不知姑娘做的是什麼生意?”
經此一提,溫韻之才驚覺自己此前想法是何曾幼稚,隻幻想著如何招兵收才,卻全然忘卻了這些都要建立在銀子上,而自己家中雖足夠富足,卻不能等坐吃山空,空無所入隻出不進。
她吐了口濁氣,將腦中的煩悶一掃而空,朝謝忱碧回道:“並未做貿易,此前吾輩同行之人為心之渴求向往,在海浪中追尋。”
鼻尖縈動草藥的香氣,溫韻之略一思忖問道:“姑娘可是懸壺濟世的大夫?”
“家父乃濟民堂的大夫,我並未出診過,卻也會些尋常藥理,姑娘從何得知?”謝忱碧目露驚訝道。
“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藥草香氣,我猜的。”溫韻之勾了勾唇,似是想到了什麼,她在人群中忽然低聲問道,“姑娘可知何為引渡之人?”
“不知。”謝忱碧搖了搖頭,兩人一時無話,瞧著台上臨近尾聲的儺戲。
而接下來的戲,是由兩組不同衣著服飾的隊伍,行上刀山、下火海、走刀橋的戲碼。
刀山,亦如其名,由十八個刀組成的刀梯,身著藍底民服的人從刀梯上赤腳而上,又赤腳而下。走刀橋亦是如此。而下火海,是從熊熊火海中赤足而過。這三項亦作跨過艱險災厄,世人對於來年的勇氣,告知鬼魅己所不懼。
“師傅,你覺得若為長遠考量,我們該行商嗎?”溫韻之望著台上出神,她現下又有些迷茫,不知前路該如何選擇,似乎前路的困境重重,她又如何讓人跟隨自己,在海上與聲勢浩大的逐浪號相抗。
“不該,做好你的當下事。如何納賢招才才是上上之舉,至於旁的,有我替你謀劃。”荀鈺不曾猶豫半分,他回絕的乾脆,可最後的話卻是充滿分量。
“好……”溫韻之闔了闔眼,這等恩情她自當銘記於心,至於師傅所圖是什麼,她不去問,做好當下事,日後事當日後報。
身側謝忱碧心中還有許多疑惑與話想說,可這處人多眼雜,她又不知該如何。躊躇半晌問道:“我想隨姑娘出海,你下午可有空?許多話想與你說,卻這人多……”
溫韻之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有了衛伊朵哈的前例,如今再有謝忱碧,好像也不是什麼過於震驚的。是人都會有自己的向往與渴求,也許她們今日的話,哪句觸動了她,臨時起意也說不準。
而謝忱碧會藥理,亦是位不可多得的良才,出於何種考量,她也要將她留下。
“正巧我也有話要與你說,方便的話我們就約在夕輝客棧吧。”溫韻之彎了彎眼,意味不明的笑著。
“好,那便這麼說好了,午後見。”謝忱碧應聲辭道。
“午後見。”溫韻之深深瞧了眼謝忱碧。
謝忱碧總有一種她眸似狐狸的錯覺。
荀鈺側耳聽著這邊的動向,側目瞧了眼梨渦深深的溫韻之,挑了挑眉無聲輕笑。
於他而言,戰爭的序幕就此拉開。
送走了一個謝忱碧,自後又來了好些個姑娘,一口一個姐姐妹妹的喊著溫韻之,甜言蜜語數不繁數,又是誇讚又是羨慕,將溫韻之捧到了星雲銀海裡去。
“妹妹是如何不怕的,可有什麼經驗傳授?我自小膽子小,瞧見個突然冒出的虛影都要嚇上一跳。”
“姐姐你平日裡看的什麼書籍?好生聰慧,叫那些個歹人辯無可辯。”
“姐姐你平日擦得什麼香粉,肌膚這般細膩!”
姑娘們的熱情聲聲語語,溫韻之一一回著姑娘們,又心生一計,揚聲道:“感激各位姐妹的厚愛,不知各位姐妹對走海探山河與學武藝槍法有沒有興致,若有意皆可午後來夕輝客棧找我深談,若無意,也請求姐妹們替我宣揚宣揚。”
“好說好說,宣揚這都是小事。要知道安仁北島早上出的大事,下午便能傳個通。”
“溫姑娘還會槍法!好生厲害!”
“略懂皮毛,愧不敢當。”溫韻之揚笑自謙回道。
與這些傾慕自己昨日事跡的人分彆,溫韻之好容易離開了人群喘口氣,便見荀鈺在沒什麼人的茶肆外置的桌椅下吃茶,他對麵還坐著個熟悉的女子,宋雙。
外置的桌椅頂上有樹蔭遮蔽,今日的陽光稍有些刺眼,方才在一旁與姑娘們說話間,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溫韻之來到提步走到桌前坐下,右手邊是荀鈺,左手邊是宋雙。
方一坐定,荀鈺倒了杯早已煮好溫著的迎海長青遞來。
他輕聲道:“喝杯茶,這迎海長青與海城的多有不同,很是彆致。”
溫韻之接過輕聲道了聲:“謝謝師傅。”她眸光一撇,宋雙的茶盞未有熱氣,想來是早早來了,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方才見溫韻之身旁圍了好些人,宋雙不好上去找她,正巧她在這處遇見荀鈺,才一直在這等著。如今見到了人,宋雙低斂著眉眼道:“多謝妹妹昨日不揭恩情。”
沒想到今日宋雙前來竟是為了昨日的事,不知怎的,溫韻之心下倒鬆了口氣。溫韻之挑了挑眉,將昨日心中所想緩緩道來:“姐姐素日與黃煦無冤無仇,店又在雲霧街,況且與姐姐接觸幾次,姐姐並不是那種為愛癡狂之人。所以我猜測前日姐姐隻是碰巧路過。”
宋雙勾唇一笑,她今日未點薔薇露,依舊風韻猶存:“妹妹不愧是溫霆大人的女兒。昨日見妹妹盯著我的瓶子瞧我便知道你瞧出端倪了,其實我那瓶子本裝的是助興的香氣,那日原是去赴約陳炕炕的,隻是誰成想瞧見那場麵,嚇得瓶子跌落,磕了瓶身兩道小口,慌忙回了家去。”
得,這如今是誰都曉得她是誰了。溫韻之暗自扶額,一臉無奈道:“我知姐姐是個好心腸的,做不出那樣的事情。隻是姐姐從何得知我是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