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耳畔裡響起的是一顆顆煙花,以驚人的毅力與爆發力,從凡間登上天空,於暮色夜空之中綻放,漫天如雨點般的煙火多姿絢麗,呈現著不同的色澤與星火,綻放後又緩緩墜落凡間,融進市井的喧囂中。
初九夜晚的街道很是熱鬨,雲霧街裡擠滿了食客,開慶道口的夜市目不暇接。
四人先去的開慶道口,這裡大多是島民的住所,商戶隻占其中極少部分。較之客棧居多的廣北街,沒有多層的高宇樓閣,此處顯然更適合瞧賞煙花。
蘿桃和衛伊朵哈兩人走在前頭,人手拿著一個糖人,臂彎裡提著個食盒,不知裡頭已經裝了多少好吃的。
兩人在人潮碌碌的開慶道口閒逛,街道裡行人紛紛,或駐足仰頭賞著煙花,或
拉著好友結伴逛著夜市裡的攤位。
蘿桃回首透過人群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她唇角的弧度不自覺地揚起,朝一旁篤定道:“我們走這麼遠,他們總能好好說話了罷。”
“真是給你這小紅娘急的。”衛伊朵哈打趣著她,不再說這話題,她略一思忖接著道,“你說陸元治那人可信麼?”她們藏於人群裡,借著煙火的浩大聲勢,談論著這座島的汛地。
“不知道……既然船長都說了沒事,那應當是暫且能信。”蘿桃當即搖了搖頭,嘴角粘了顆糖人。
衛伊朵哈指了指她的唇角,肆意笑著打趣道:“小蘿桃真是個十足的饞貓,吃個糖人還不忘了給臉吃上一口。”
聞言蘿桃愣了一瞬,她伸手將那塊糖人撚了下來,瞧了眼指尖,當即作勢要去鬨她:“好啊你!”
遠離嬉鬨的另一側,是溫韻之仰首望著空中的絢爛,她好像許久……不曾如此純粹地賞煙逛街了。
腦海中什麼都不需要多想,隻放空瞧那煙花登頂又墜落,純粹而平凡。
荀鈺的煙眸不自覺地自空中滑落,落在姑娘的側顏中,她身形自若鬆弛,嬌俏玉立的身軀下,藏著的是深厚而巨大的能量,以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他始終有種不真切的錯覺。他選定的姑娘正在以迅疾的速度成長,腳下的這片土地,便是她響徹名聲的第一步。
整座安仁北島的民眾都將會知曉,當朝海平曆十四年,出了一位有勇有謀的女船長,溫韻之。
而這之後的路途,必將迎來有心人的惦記、防備、忌憚。
他恍然間覺,臂彎處的燙疤再灼燒,燙得他悶哼一聲。
“怎麼了?”溫韻之低首朝他望去,男子神情微動,目之所及的眉頭微蹙。見他並未言語,她恍然間想起,晨早時師傅將她護在身下,用臂彎替她擋了那承柱。她有些焦急道,“是不是那燙疤還難受?午後才上的草藥,現下可要回去換一下?”
荀鈺心下一暖,他搖了搖頭道:“無礙,這樣難得的煙花,錯失可惜。”
相處至今也有小半年,溫韻之不說對荀鈺了解,他的脾性自然是摸清一二,她知道他受了傷是不會表露的,她二話不說,當即覆手去掀他的袖襟。
“你……”荀鈺不免後背一緊,他慣是不喜旁人離他太近,也不曾與人有過近的親密,他如今已是對溫韻之,一再退讓他的底線,習慣了她的靠近,習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師傅是救我受的傷,如今傷勢如何也不讓我知曉,韻之心下何安?”溫韻之眉間微蹙,哪還有半分看煙花的心思。她說了這話,荀鈺身形一頓,不再想要抽回手臂。她小心翼翼地卷起他寬大的袖襟。
直到袖襟卷起,亮出了深藏於陰影中的燙疤,溫韻之的指尖一頓,滯留空中,還保持著卷袖襟的動作。
荀鈺小臂上的傷口隱約呈潰爛的跡象,好在當時等的時間沒有太久,傷勢沒有更糟糕前得到了治療。
傷處所在已被荀鈺自己胡亂用紗布綁了起來,鬆散得不成樣。紗布上滲了好些血來。
“我替師傅重綁紗罷。”溫韻之聲音有些顫抖,她從袖袋中拿出一小捆紗布,一圈一圈地將那傷口上的紗布揭開。這片刻的時光好似用儘了她全身的力氣,她的手都在不自覺地發抖。
直到揭開了這層紗布,她才知曉師傅的臂彎是何等傷勢。燙傷處淤痕遍布,傷處有少許潰爛的糜肉,暗紅與赭褐的皮肉交織,水泡早已被挑開抹上了草藥,草藥也因紗布過於鬆散而七零四散。
她咽了口涎水,深呼了幾口氣平穩心緒,將那草藥重新擺好,纏上新的紗布。
“看著嚴重,其實不疼的。”荀鈺瞧她眼底爬起血絲,眼眶微紅的模樣,不由得故作輕鬆安慰她,就連荀鈺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為什麼要做這樣多餘的事。
本來光瞧著還好,經荀鈺這麼一說,她反倒呼吸一滯,對上了荀鈺那雙深邃又帶著笑意的眉眼。
明明疼得嘴唇都在發顫,也不知是嘴硬還是安慰她。溫韻之覺得這份情誼如山重,是她沒法以自己的卑劣去揣測這樣的人。
無聲的話語在兩人的神色中傳遞。
恰在這時,自破空中踏來一聲撕裂,“咻咻”兩聲,迅疾又狠絕。
荀鈺耳畔細致地捕捉到了這樣的聲音,很小,又借著煙花隱匿,卻還是捕捉到了。他當即拽過溫韻之向後躲去。
兩隻短小鋒利地箭矢精準無疑地紮在了他們方才所處方向的樹根上。
荀鈺當即從懷裡掏出了扇子擋在兩人身前,警惕著周圍。溫韻之鼻子生生撞在他的懷中,她吃痛得短嘶一聲。隨後她朝方才的位置一瞥,便後知後覺的知曉發生了什麼。
有人要殺她。
若不是荀鈺就在身旁,此刻怕是叫歹人已經得手。
四周人潮依舊,仿佛並未察覺此間所發生的一切,他們神色如常該采買的采買,該賞煙花落英的賞玩。
射出那兩道箭矢的不知是否為同一人所謂,不過溫韻之瞧那深插於樹根中的箭矢,其形短小袖珍卻不是鋒利。若此人要在人群中不引起動靜,這東西得極為隱蔽。至少不是弓箭那般,需滿弓而出,況且這箭矢的長度也對不上。
由此看來,那射出的器具,恐怕隻有是……
“袖箭!”溫韻之沉著凝思,方才的心思全都到了這事上,生怕再讓那人得手。
“敵暗我明,你小心些。”荀鈺穩住她的身形後,便從袖袋中又掏了兩發暗器捏在左手心裡,另一隻手持展著扇子,隻等著暗處的虛影發作,他好將人拿下審訊。
“嗯。”有了敵人的存在,溫韻之再不好糾結旁的,她自荀鈺的懷中緩緩抬起右腳,從鞋裡摸出匕首,又緩緩放腳,嚴陣以待。
是誰要殺她?是溫筠海嗎?
不對……溫筠海早在她見到他的那一日後就離島了,她特意讓王三喜他們留意著,將逐浪號的特征描述與王三喜聽。王三喜在碼頭晨早見了船,傍晚落山便沒了蹤跡。照常理來說,逐浪號一走,溫筠海鐵定也走遠了。沒道理逐浪號都不在碼頭,溫筠海還在這兒。
所以這藏在暗處的不是溫筠海,那能是誰?
旁人看了這邊,隻當是以為一對妙人在這廂濃情蜜意,隻笑了笑便挪開了神色,不做停留。
“咻咻!”
又是兩道破空聲響起,從荀鈺的身後而來,他抱著溫韻之轉到一旁,箭矢擦著兩人的耳側而去,再次落空。
幸而這處人煙不多,身後是樹叢,箭矢再次插進樹乾之中,零落葉響,自空墜落兩片草葉。
便是此刻,荀鈺瞧準了那人的方向,他來不及回收高舉的臂膀,袖箭乍現。他當即將左手的針器甩腕擲出。
“呃!”
荀鈺的針器中了。
溫韻之當即從荀鈺懷中撤出,她眯了眯眸眼定神一瞧,人群中有一坡腳的男子,正朝著人潮而去,是那歹人!她二話不說追了上去。
“小心他有後手。”荀鈺遙遙朝她淡出的身影喊去,提腳繞過人群,控製著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
那歹人兩步一回頭,坡腳往人潮裡擠,回頭便瞧見遠遠地跟著他的,刺殺目標。他瞪大了雙眼,眼瞧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發相近,他抬起臂彎欲再射出兩箭。
正當溫韻之以為他再射兩箭,她下意識抬起手中的匕首作防,卻眼睜睜地瞧見那歹人脫力,滑倒在地,昏死過去。
一時之間人群四散開來,亦有人驚呼,卻都不敢上前沾上這事。
蘭水街的事已經給了他們深刻的記憶,何況今早才出現焦屍案,晚上又出了這檔子事,不明真相,誰都不敢靠近。
如此便也讓溫韻之少了些繁瑣,她上前查看這人的狀態,這歹人中了荀鈺的暗器,必定走不多遠。荀鈺的針器上塗了麻痹用的失魂散,他走到這處已是出奇。
溫韻之生怕他再度醒來出了岔子,當即朝他脖頸處打了一記手刀,翻找他身上能證明身份的物件。
不出意外地從這歹人的腰間翻到個蒼鷹玉佩。
荀鈺自身後而來,直至看清了地上的人臉,他沉著臉道:“渴燭樓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