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九月初九煙花大典,街上人頭攢動,很是熱鬨。
耳畔是嗡鳴不止的煙花聲響,溫韻之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裡所聽見的那個名字,一個她認為不會再碰到的名字。
渴燭樓蘭。
那個在定川雲島裡替莫那婁古德頂包的替罪羊。
“師傅莫不是認錯了?”溫韻之心臟跳得有些快,她怔怔地望著地上渴燭樓蘭的眉眼,這是她第一次見,可是腦海中隱約閃過的告示上,這張臉與定川雲島上,渴燭樓蘭落網時的畫像,極為相似。
若這人真是渴燭樓蘭的話,他又是如何從定川雲島中的牢獄中逃出的?為何他逃獄後在這邊的告示上沒有通緝令揭發?
這些問題一一在溫韻之的腦海中盤旋。從定川雲島航行至安仁北島至少半個月的功夫。
而如今卻是在這個點裡遇上渴燭樓蘭,隻能說明一件事。
那就是自他們出海後沒過兩天,渴燭樓蘭便從牢獄裡逃了出來,亦或是……有人將他撈了出來。隻有這樣緊迫,他們才能在九月初九這日相會。
莫那婁古德依是,他前腳走沒多久,溫韻之他們便出朝這而來,海上相隔幾日的差距也很正常,莫那婁古德所在的青山航隊怎麼說也是經過匠人改造過的,是正兒八經的海艦,速度自是踏浪號不可比擬的。
“我沒認錯。是他。”荀鈺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動,深邃的眸子裡瞧不出是什麼情緒。
荀鈺旁的不說,他是過目不忘的,見過的東西就沒有記岔的。他低首瞧著地上出神的溫韻之,神色不甚驚訝。他曾見多了這樣的事,醃臢、腐朽、惡心,如今也沒什麼稀奇的,隻沉著臉色掃視周圍。
周圈的人對他們指指點點,亦在背後小聲私語,不知是在說他兩的好,還是他兩的壞。
此地終歸不是說話的地界,荀鈺沉聲道:“我們將他送至陸元治那吧。”
“好……”溫韻之沒反對地點了點頭,她將渴燭樓蘭腿上的兩枚針器拔了下來,遞給荀鈺。
荀鈺結果針器回收好,蹲下身來在溫韻之的幫扶下,將渴燭樓蘭扛上了肩膀,兩人朝著陸元治的府邸而去。
遠處方才的中了幾隻袖箭的老榆樹後,緩緩走出一男子,盯著溫韻之他們離開的方向,唇角微揚。
“船長……”他反複嚼著這兩字,又是一聲輕笑。
處在開慶道口儘頭的蘿桃與衛伊朵哈,正坐在雲都糕點旁的露天座椅上吃著點心,兩人耳朵豎的高高,聽那些個女眷在糕點攤子前閒聊。
“欸,對了。早上神廟一事你們可有所耳聞?”身著綠煙立領衫裙的女子如是說道。
“午下在茶館聽王巧嘴說了,他說一句聽一句,吊得人心呐,直癢癢。恨不得叫人上去拿了他,一口氣說完才痛快。”躑躅水紋古香緞姑娘眨了眨眼,當即回了話。
“我若是見了那樣的場麵,彆說是拎清腦子思考了,就是翻江倒海將胃裡的酸水反了天了,也沒她那樣的膽識辯駁探案。真是好生佩服。”綠煙衫裙的女子拿著一小把銅板放到老板的掌心裡,指著攤位上的不同樣式的雲糕點著,“這紫米的桃花、紅棗的方磚、海棠花的丹鶴個來一份。”
那老板和顏悅色地將雲都糕包好,仔細聽著兩人的話,一雙精明的眼滴溜溜地揚亮。
“可不是,隻聽王巧嘴光是說那焦屍的模樣我就泛寒滲人,我就算不是在旁哭怕,也是多得遠遠地,哪像那位姐姐,還到一旁仔細觀察,辨明真相,懲凶逮惡。當場四個人,其中三人都是凶手,天啊,我想都不敢想!”躑躅水紋古香緞的女子說著越發起勁,不免又提高了些音調。
“是吧,真真是厲害的不得了。我聽聞,她不過十八,已是一艘船艦的船長了,手底下更是有一名謀士。不知日後能不能比得上威風凜凜的逐浪號。”綠煙衫裙女子小聲地打趣,她抬袖掩唇,咯咯直笑。
“好了,可不敢亂開那位大人的玩笑話,這話咱私底下說說就行了,叫人聽見可怎麼得了。我隻盼著那位妹妹給咱們爭爭氣,叫他們男人看著,咱們女人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頂著天呢。”躑躅古香緞的女子說話間還瞧著四下八方,生怕一個錯叫人捉了去拿作話柄。
“姑娘們,你們的雲糕。”老板將雲糕遞到兩位聊得忘乎所以的女子手裡,欣然笑著好意道:“今夜也並非你們二人說那船長的奇事,我在這兒聽了好些客人說了,我都聽得心癢癢,真是好奇那位奇女子長得一副什麼尊容,又是怎樣的儀表姿形。敞開了聊唄,咱們安仁北島還怕是啥忌諱不成?何況那位大人是已故雷霆大人的弟弟,理應說也不會跟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計較。”
若說忌諱,除了不敬、不尊禺強海神大人,仿佛安仁北島上的民眾,還真沒甚忌諱的。
“說的也是。”
“真想當麵表達我的敬佩之情,若有機遇,我都想拜入船長姐姐的門下,與她一同行海征途。”
“還沒睡呢,美夢便做起了。”
“你是不想?”
“自然是想的。”
“那還說我……”
兩人離去的聲音漸行漸遠,蘿桃靜靜地吃著食盒裡的精致點心,再聽著旁人誇讚自家船長,滋滋有味。
衛伊朵哈喝了口釀奶玫瑰,將喉嚨裡的糕點儘數順下,瑩亮著一雙眼好奇道:“蘿桃,你與溫姐姐是姐妹麼?”
平日裡溫韻之速來對蘿桃關照有加,衣裳材質與自個穿的並沒有半分不同,飲食更是一視同仁。儘管蘿桃幾次三番說過這不合適的推脫之語,可溫韻之又總哀切幽幽地望著她,說著親近之人隻剩下自己的話,她再不好拒絕。
而溫韻之的這種有意照拂,不光是衛伊朵哈,踏浪號上的眾人都以為蘿桃是溫韻之關係匪淺。
也難怪衛伊朵哈會產生這樣的錯覺,蘿桃提及此事有些羞稔,她一時不察嗆了好些雲糕:“咳咳咳……”
“快喝些玫奶順順!”衛伊朵哈遞去釀奶玫瑰,伸手撫順她的脊背。
接過她遞來的玫奶,蘿桃咕嚕咕嚕咽了好幾口,勉強順了氣回道:“才不是呢,我是小姐……船長的貼身丫鬟。”
一時之間衛伊朵哈不知該如何接話,她從未想過這層關係,她低眉道歉:“抱歉,我不知曉……”
“無事,是我自己沒說,船長又待我極好,才叫你誤會。”蘿桃擺了擺手道。
“那你和我說說船長以前的事唄,她是不是從小就這般颯爽?”衛伊朵哈見蘿桃並未介懷,於是輕鬆釋然。
“並非是如今這般,她生性是愛笑的,最愛撫她的愛琴浣溪沙。隻是大老爺走後,她便很難敞開心懷。從前無憂有人在身後托著,如今前有狼後有虎,都是世事逼得她如此。”若說起從前,蘿桃不覺得以前端莊嫻和的溫韻之有何懦怯,也不覺得如今沉著冷靜步步為營的溫韻之有多颯爽。前後都是她,截然不同的她,又都是同一個她。無論是那種她,蘿桃都為之欣喜、憂慮、肝膽、心甘情願。
“嗯……如今幸而我們知遇,蘿桃,認識大家,我好高興。”衛伊朵哈唇角緩緩揚起一個笑顏,桂花下的豔黃落了,落到姑娘的發頂上,順著發絲滑下,煞是好看。
“我也是。”蘿桃的一個小梨渦揚了揚,說了這麼久的溫韻之,她忽道,“船長如今與夫子何在,好些時辰沒瞧見了。”
“唔……紅塵癡癡難人知。”
再道陸元治這界,他這一晚為不驚動的抓捕莫那婁古德行動傷廢了腦筋,好在莫那婁古德肆意妄為慣了,根本不存在會被陸元治抓了的心思。
也不知是陸元治的運氣好,還是莫那婁古德太過大意。他竟在自個的府中喝悶酒,喝得爛醉。
陸元治去拿他的時候,旁人隻以為汛地大人請人架著營使大人去醒酒,並未驚動旁人。
他將人帶到衙門的地牢裡關了起來,又特意再三囑咐了親信,這才放心地回府休息。
忙完這一切,也已是亥時三刻。
溫韻之與荀鈺兩人走到半道,生怕陸元治府裡的人手不乾淨,於是將人背到汛地府邸的偏門處,隱在暗處,由溫韻之留下看守,荀鈺進去請人出來。
荀鈺掀開房瓦四處找尋陸元治,好容易掀了四處屋頂的房瓦,才找著正躺在浴桶裡沐浴的陸元治。
他順著房梁而下翻窗進內,聽見動向的陸元治當即瞪大了雙眸,一雙手從浴桶中環起抱在胸前擋的死死,張口便要喊人。
荀鈺被他這番動作惹得腦穴突跳,他猛地將掌心捂在陸元治的嘴上,低狠道:“彆喊,我們晨早見過,我是烏鈺。”
“嗚嗚!”
任誰沐浴之時突然闖進個人,無論是男女都會嚇得人要喊。特彆是今天一日的奔波,勞碌心神久了,陸元治緊繃的神經方有所好轉舒鬆,又警鈴大作。
被捂嘴捂上半晌,看清了來人換過勁來,陸元治點了點頭:“唔……嗯哼呢”
“你說什麼?”荀鈺蹙了蹙眉。
陸元治指了指自己被捂住的嘴巴,荀鈺有所意識地放開了他。
“我說我認清了。”陸元治被鬆開了桎梏,再次說道。
沒了方才的緊張,陸元治顯然是能正常溝通了,若不是如今他赤膊無一遮擋地泡在浴桶裡的話。他心裡也是如是想著,什麼事這麼著急,非得在他沐浴的時候說!這多不合適!
哪管陸元治心裡想的什麼,荀鈺隻知道如今陸元治正沐浴,身側無人隨身伺候,此乃天賜良機。他正色道:“我有話直說了,今夜我和我徒兒在開慶道口賞煙花時被人刺殺。人我們已經給你帶來了。”
陸元治訥訥地張著一張嘴,險些不會說話,他順了好幾次氣才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什麼?刺……刺……刺殺?人帶來了!?在哪……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