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充斥著火藥味的問話,將各懷鬼胎、心思各異的人們,拉回了現實。
黃曲良問的話很妙,也很有講究。
他上來不先問情況,先是問陳炕炕他爹去哪了。
溫韻之先是觀察黃曲良和陳炕炕兩人的麵色,黃曲良橫眉怒眼很是生氣,陳炕炕被他問得愣住了,再接著將眾人的神情一掃而過。
宋雙蹙著眉頭,沒有要上前攔著的意思。田曉夢麵色稍有些好轉,她像是心裡鬆了口氣般,肩膀也不像之前似的攏著了。
最值得推敲的還是陳炕炕的表情,他怔忪了片刻,惶恐不安,是什麼讓他惶恐、又是什麼令他不安?
“問你話呢!彆在這裝孫子!”黃曲良又一聲喊道,手中拎著領子的手又加了力道。
陳炕炕回神後當場憋紅了臉,他一把將黃曲良的手給拍開,惡狠狠說了聲:“你什麼意思?”
那日在碼頭,明明瞧見陳炕炕這人是受不了半分委屈的,是那種直來直去的人,島上的人也大多喊他一聲莽漢,也足夠說明他是哪種人。
起碼在受了黃曲良這一聲罵後,他不該是這種回應,像是踩到一團被棉花包裹著的隕鐵。
“昨天夜裡亥時過後,我是看著爹出門的。他出門前說得好好的,告我是你約的他,約見的就是這神廟處。如今我爹一夜未歸,我不問你我問誰去?他從來都不會未夜不歸宿!”黃曲良疾言厲色,長語之間不曾間斷,神色語氣咄咄逼人。
“我又不是你爹,腿又不長在我身上,我知道個屁!”陳炕炕像是緩過了勁,說話都硬氣了些。隻瞪著黃曲良的眼神,越發虛浮。
“你!”黃曲良這話是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陳炕炕死不承認,他也隻能作罷。
兩人暫且沒再對衝,田曉夢的眼神在陳炕炕和黃曲良兩人間來回打轉,沒人曉得她心裡想的什麼名堂。她見兩人暫且沒再吵架,輕飄飄來了句:“哎喲,你爹失蹤了?”在旁人看來,這就是熟人商戶間的簡單關懷,再正常不過了。
失蹤。
這個詞用得也十分巧妙,惹得溫韻之抬眼又朝田曉夢頻頻瞥去。
“是啊……夜不歸宿、杳無音訊,可不就是失蹤!”黃曲良說著用手背朝另一隻手掌心拍了兩下。
眾人看起來像是都不知道黃煦死了的消息,溫韻之淡淡朝眾人說道:“黃煦死了。死在神廟裡,如今都成個焦人了。”
此話一出,分量之大就如久沐霖霖經年後迎來的一場大旱。
最先有動作的是黃曲良,作為黃煦的兒子他首當其衝,慌亂地跑到神廟門前,望著裡頭的人影,沒了心神般走進去遙遙瞅了一眼,便連滾帶爬地從灰燼裡跌坐到廟外的空地上,他朝一旁乾嘔起來,胃裡的酸水吐了一地。
田曉夢當即便作勢要走,荀鈺眯了眯眼當及叫住了她:“田嬸要去哪?”
“我……我害怕啊,自然是回家。還是改日再來吧。”田曉夢腳步虛浮,腿直打著擺,嘴上更是哆嗦,說話也不太利索。
“恐怕是不好走罷。”荀鈺煙眸閃了閃,鼻下發出一聲嘲諷氣聲。
這檔口發生了命案,還是在神祭大典第二日,廟會都燒了。田曉夢居然想著能置身事外。
怕是僧者早就差人去通知了衙門,茲事體大約莫又會上報給汛地。
他們這些在場的人,一個也跑不了。就算是跑,也有的辦法抓回來。
從這時辰上推敲,這四個人神色各異,行為詭異,行凶者,說不定就在他們四人之中。
像是證實溫韻之的猜測一般,衛伊朵哈和蘿桃兩人攔在了下山口,在遠處盯著他們的一僧者也來到石梯口。
僧者雙手合十鞠了一躬,他是北海神靈禺強的虔誠信徒,而島上也大多都是信徒,他閉目勸誡道:“北渚庇佑,信主請留步,還望不要為難小僧。”
見田曉夢欲圖再往前踏,蘿桃也跟著補道:“已經有上人去請衙門的人了,茲事體大,各位還是耐心候著。”
田曉夢張了張嘴還想要說什麼,衛伊朵哈不客氣道:“山下也有上人攔截,若執意強闖,等待嬸子的也隻有牢獄之災了。”她一句話堵得田曉夢再說不出半分,田曉夢陰沉著臉又往回走,和眾人待在一起。
那頭陳炕炕聽聞人都燒焦了,緊蹙著眉頭走過去朝裡頭望。
雖說神廟裡頭已然是滿目瘡痍,荀鈺怕有人想進去將重要物證毀之,他橫在門前冷聲道:“彆怪在下沒提醒各位,你們最好是彆進去,小心惹得一身腥。”
“你一個外鄉人憑什麼攔我?”陳炕炕上下打量起荀鈺,眉頭擰成個川字,頻頻朝門裡去望。他雖是這般駁斥,卻沒再往前半步。
“好啊你,是不是你殺了我爹!你就是記恨他賣了房子!”黃曲良趁機再發作,一時間上手不說,兩人扭打起來,陳炕炕卻沒怎用力。
“你真是見人亂咬,都說了我沒有!是你爹那混球觸怒海神大人,海神大人降罪於他!”陳炕炕挨了黃曲良兩拳,一時沒收著力道,還了一拳回去。
這兩人鬨得不可開交,吵得宋雙險些頭風發作,她朝門處噔噔兩步,大吼一聲:“能不能像個爺們一樣!等官差來了再說!”山風托著她的裙擺左右搖曳,她一甩袖,那股濃鬱靡靡的風信子香味,便竄進了溫韻之的鼻中。
溫韻之縈動鼻息,似是想到了什麼,她遠離眾人,繞著神廟外圍轉了一圈,直到轉到那扇獨窗的背麵。
窗下是條廊道,青石板路很長。一眼望到頭的空無,廊道下旁是一簇簇果叢,上頭還結著沒人摘的小紅果。
果叢沒什麼氣味,若要真細究起來,那便是一抹很淡的風信子的味道,和宋雙身上的氣味一樣,是她特調自用的薔薇露。氣味很淡,淡到溫韻之險些以為是自己在廟前聞到的續到了這。
可氣味是不會騙人的,那股味道中有著那獨特的餘韻,比初聞時更顯甜雅。
宋雙早些來過這。
溫韻之闔了闔眼,轉身回到廟前,此時一眾人等站成一排,十來個衙役將石梯堵著,為首的人看起來是個不惑年歲的,應該是汛地。
“你,過來站好。”陸元治指了指溫韻之,臂彎一轉,指著最右側的位置道,“就站頭一個。從你開始。”
溫韻之愣了一瞬,心口猛地一跳,她抬腳走到陸元治指的位置,朝旁一撇,荀鈺站在她右側,對上男人沉著深邃的煙眸,心裡倒沒那麼緊張了。
方才粗略一看,他們一行人站在左側,那四個人站在右側。
“姓名?”陸元治站在溫韻之麵前,一旁有個拿篆筆和簿子的衙役正等著她回答。
“溫韻之。”
聽到名字的那刻,陸元治屏息一瞬,他接著問道:“年芳。”
“十八。”
“哪裡人?”
“敦海國,海城人。”
溫韻之不卑不亢地答著,她正等著陸元治問下一個問題,見他神遊在外,不免輕咳一聲提醒道:“大人還想知道什麼?”
陸元治輕咳一聲,接著問道:“昨兒一天到現在,你都在做什麼,都見過什麼人。”
“昨兒和我師傅去了開慶道口賞街,見了好些居民。晚些回夕輝客棧和船上的大夥吃了頓便飯。隨後便回了房間裡歇下了,今早一趕早,我們四個上山來參神,正巧看到上人們慌張地滅火。”溫韻之神色清明,條理清晰。
“聽上人說,你是第一個發現焦屍的?”陸元治挑了挑眉,探向她的目光中略帶探究。
“非我一個,我和我師傅一起進去的。隻草草看了一眼便出來了。他還被那斷了一半的梁柱砸傷了臂彎。汛地此次而來,可有大夫隨行?”溫韻之直視他,神色沒半分閃躲。
好一個反客為主。陸元治被她一問,氣笑了:“你可知你是嫌疑人?你師傅是何人許?”
“正是在下。”荀鈺雙手作揖回道,他方才也有些詫異。
“傷口在哪呢?”陸元治朝旁邊衙役使了個眼色,那衙役回頭大喊一聲。
“張大夫!”
荀鈺修長的素指撩開袖襟,露出白皙的臂彎,泛黃褶皺的傷口如今已形了個水泡出來。
陸元治點了點頭,依照著方才的話術一一而來:“姓名。”
“烏鈺。”
“多大了。”
“二十有五。”
“哪……”
“敦海國,隱族人。”還未等陸元治問完,荀鈺顆顆字珠徐徐而落,他接道,“和我徒兒說的沒差一二,汛地大人可去尋人證。”
一旁衛伊朵哈輕哼了一聲,同蘿桃耳語道:“就說他們二人私會去了,你偏不信。”
蘿桃正經地點了點頭:“我信了。”
“嘀咕什麼呢!嚴肅點!”陸元治被堵的慌,嘴角的胡子氣得有些歪。他大手一揮,一旁的張大夫拉著荀鈺到空曠處處理傷勢。
他又接著問了蘿桃、衛伊朵哈二人,她們的證詞上牽涉多人,做不得假,便將幾人趕到一旁的空地處,著重審剩下的四個本島人。
溫韻之站在大夫身側,關心切切:“他這傷有沒有礙?”
張大夫從隨身的藥箱裡拿出個外服燙傷的草藥,信手敷到荀鈺小臂上,揚眉一笑道:“莫急,這就是個皮外傷。公子運氣好,許那梁柱燒空了心,沒傷到骨頭。敷藥靜養一周便無礙了,隻是……這燙疤,公子還得抹祛疤的藥。”
正聽著張大夫說忌口,一旁“咚”的一聲,傳來陳炕炕的哭喊。
“是我殺的,人是我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