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雲層很厚,較昨日的沒甚區彆,反而雲落低位,仿若是觸手可及,當抬臂時才發覺,什麼觸手可及都不過是世人的玩笑囈語。
越低落的雲層才能將重重斑影藏起。
九月初八神祭大典第一日,講休沐宜分享。
安仁北島的民眾會在這日休沐,將身上的汙穢塵土淨去,一身清朗迎神明。
休沐這日理應是不開業的,但安仁北島是個商旅大島,有朋自遠方來,若有怠慢反倒失了淳樸民風。
雖開門迎客,卻都是以清淡為口,且早早在太陽落山前歇店。
房門緊閉門栓扣死,溫韻之臥在榻上,一雙明眸下的睫毛微微卷起,宛若細細密密的齒梳,翕合盈動眉頭輕蹙,她猛然睜開雙眼,鼻息淩亂,額間不知何時生起的細珠,迎光而生。
她側過臉看向窗外,這一覺醒來天才方明。她方才是被夢魘驚醒,夢見了昨夜裡瞧的人,拿著彎刀耍奸作滑,不知疲倦地朝自己劈來。
昨日瞧得真真切切,出不了錯。那喝醉了酒的蒙子,是在定川雲島同她交手的莫那婁古德。
而莫那婁古德勾肩摟著的,是溫筠海。
她多希望是自己天黑眼拙,可荀鈺的反應做不了假,他們是繞道走的。
溫韻之不禁又回想起這些天來總是見到的蒼鷹玉佩。昨日所見的官兵玉質稍差,不比莫那婁古德身上所佩的色澤板正。
但莫那婁古德的玉也並非最好,曾也見過不少好玉,其透亮是他二人所不可媲美的。
她不禁有了個猜測,難道一個小小的玉佩,也能彰顯其地位權勢麼?
主上之人用的玉質透亮,主下之人玉質駁雜,就像是官場中的地位、權利,階級森嚴,不可僭越分厘。
想到這,她迫切地想要知曉真相,想將父親留下的謎題解開。
今日無論如何她都要出門去尋找線索,可昨日碰見了那兩人,難免不會撞上,萬事還是小心為上。
左右這裡的商隊很多,街上也不乏帶著麵紗之人。
溫韻之帶上麵紗打算獨自而行,正下樓到了樓梯口處,頭頂上方響起一聲,那音調聽著讓人心虛。
“徒兒這是要去哪?”荀鈺方才在房間裡聽到細微的動靜,便不放心地出來一瞧,誰成想正瞧到溫韻之下樓,臉上還蒙著麵紗,一副要出去的模樣。
“師傅,我就出門看看……”溫韻之訕訕一笑,抓著扶梯的指尖不自覺地收緊,身子向後緩緩退去。
荀鈺蒼色的眸子一眯,緩步而下,話音如同那清晨的山澗汩泉般道:“你這幅打扮,是不想被那兩人認出來。那兩人昨夜那模樣顯然是喝高了,這個點出門,你是趁著他們酒勁還在,一個人去尋找線索。”
他句句皆是肯篤,沒有一絲疑慮。溫韻之在他麵前,仿若沒有任何秘密而言。
“那師傅是要攔著我麼?”溫韻之咬了咬下唇,眼底閃過一絲掙紮,若是不冒著風險去尋求,如今這安仁北島魚龍混雜,這三日的神祭大典還不知會有什麼事發生。想著,她眼底的堅定越發明顯。
一開始荀鈺的確是想攔著她,不願她冒任何風險。可如今看到她眼中的堅韌,他動搖了。
這是她成長的契機,他不該攔著她。
他搖了搖頭,神色複雜:“我同你一道去罷。”他實在是放心不下,又不忍她就此深陷霧靄。
天色已明,今日雲層雖厚,卻好像也沒壓得人那般難耐。
溫韻之覺著肩上的擔子更輕了些,師傅他好像……
晨早的廣北街上沒什麼人,走在道上半天沒遇到個人影,隻兩旁商戶稀稀幾家開了門。
“師傅對那謎語有何見解?”溫韻之同他走在街邊,漫無目的地閒逛。
“搖鈴鐘響的煙火綻放時,北海深潭裡的巨獸會伸出觸角。多半是指神祭大典的煙花日,會有什麼事發生。如今一切尚未發生,恐怕我們也是無從得知。”荀鈺頓了頓,他對昨日飯館裡聽到的巷長裡短頗為在意,他邊思索邊問,“昨晚吃飯時,你有沒有聽到隔壁兩人的對話?”
“聽到了,師傅問這作甚?難道他們話裡暗藏玄機?”溫韻之眸光一閃,直勾勾地瞧著他,眼底的渴求一眼望到底。
荀鈺愣了一瞬,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發光的眼神:“倒不是暗藏玄機。我們最終要尋找的是引渡之人,那此人必然是長久待在這座島上的人,所以島上的人,我們多少要了解些。”
“師傅說的是,所以最快接觸這些人的方式,是去了解半年前的事!”溫韻之回想起剛下島時在碼頭看到的一切,又接著道,“我們該去開慶道看看!”
荀鈺點了點頭:“是該去那打聽打聽,而且他們這些人的關係往來,也得曉得。就譬如昨日他們說的賣豬肉的莽漢,和那碼頭處見到的有些相似,宋寡婦又像是那賣香料的女子。”
溫韻之應了一聲,低眉沉思起來。
這些人或多或少都與半年前的蘭水街一事有關聯,也許突破口在那。知道了半年前的事,有助他們知曉引渡人的更多消息。
開慶道和旁的街不同,旁的整條街要麼全是商戶,要麼全是住所。而開慶道,更像是兩者結合。
也難怪他們這麼反對黃煦賣地契。
他們生怕開慶道成為第二個蘭水街,也怕自己成了造就第二個蘭水街的鮮血。
前邊匆匆走過一個人影,遙遙一望倒像是昨日賣雜貨的嬸子。隻是她神色緊張,左顧右盼地進了一所瓦房。
兩人相視一眼,溫韻之輕聲道:“跟上去瞧瞧。”
“嗯。”
溫韻之來到瓦房前,她輕輕叩響門鈸,裡頭傳來丁零當啷的聲響,隨後又陷入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女人才將門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雙眼睛。
“原來是嬸子,我想了解這兒的民俗,嬸子可方便促膝相談?”溫韻之唇角一揚,慢聲細語的。
“你們去問旁人吧!”田曉夢砰地一聲將門給關了起來。
溫韻之忘不了方才田曉夢的神色裡的一絲慌亂,她好像瞞著什麼事。
吃了閉門羹,兩人在門前佇立幾許尚未離開。荀鈺輕咳了一聲道:“我們要不要進裡頭看看?”
“啊?可是嬸子都已經……”話道了一半,溫韻之才反應過來荀鈺說的進裡頭看看是什麼意思,他是指上房頂。她點了點頭,“好。”
當他們上了房瓦往下一瞧,院子裡擺放著些許農具,田曉夢並未進房內,她坐在院子裡,腳旁放著些許麻繩,手上一刻不停地搓著,將幾股麻繩編織到一起,搓成一條更為結實的麻繩。
“她這是乾嘛呢?”溫韻之不解道,難不成這嬸子是單純的不待見她們這些外地人?可昨兒在碼頭的時候,她還很熱情地和她們介紹風俗。
“再觀望觀望,許是在準備農活用具。”荀鈺冷靜分析,他蹙眉瞧著田曉夢專心忙碌著,總覺得有些奇怪。
他們又待了一會,田曉夢一直在搓麻繩,直到搓成後,她開始收拾院子,進屋也是收拾。看起來很正常。
可真的正常嗎?家裡多多少少透著另一人的生活跡象,應該是她的相公,或者是孩子。
隻是她一個賣雜貨為生的,那日她的攤車上並沒有麻繩,如此推斷,麻繩絕不是用來賣的。她家裡沒有牛,更沒有牛車。
說不上來的怪。
兩個人這之後又沿著開慶道打聽了遍,一天下來島上的消息也都知了個遍。
賣雜貨的女人叫田曉夢,家裡還有個相公,是賣手工製品的。也絕非是麻繩這類。
賣豬肉的這片子有兩家,家裡死了媳婦的那人,也就是碼頭見到和黃煦打架的,叫陳炕炕,原先在蘭水街有個門麵,半年前拆遷後,改在家門口,支個攤子便能賣。也住在開慶道。
而和他走得較近的,是那死了相公,賣香料的宋雙,店在雲霧街,家就住在雲霧街後頭。聽鄰裡人說,隔三差五的看到宋雙從陳炕炕家後門出來,兩人有染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捅破那層窗戶紙。
而賣香燭的黃煦,家裡有一兒子和媳婦,兒子成日想往海城去,總做那一飛衝天的白日夢。方圓十裡指他一家,不過近日好像又有一家做起這門生意,他家的生意倒不如從前,卻也不成大礙。
隻是提到黃煦,大家神色裡多少帶些厭惡,語氣也不太好。
再就是關於這兒汛地的消息,他們說最近有一拆遷的撥款減稅政策,凡是開慶道的房屋賣給官家,皆能享減稅二十年,大量補償的銀子。
隻是,開慶道的人,都不想搬走,也不敢拿汛地的血錢。
這日光是問消息就花了不少時間,等回了夕輝客棧,溫韻之結合現有的消息道:“明日初九要開廟會,晚上有煙花大典。師傅,我們明日趕早去海神像那瞧瞧。”
荀鈺點了點頭:“也好,趕早能和島上的人避開。”
初八的夜好像不太寧靜,夜裡總有貓在驚叫,鳥獸也時不時撲棱著翅膀四散合合。
初九一趕早,溫韻之、荀鈺與還未睡醒一直打著哈欠的蘿桃、衛伊朵哈幾人來到廟會處。
海神像禺強的供奉的廟宇在山上,徒步上去稍有些遠。平日裡除了供奉之人,鮮少有人上山。
而昨日聽聞休沐日大家為免將身上塵土冒犯神靈,都不來供奉廟宇這處。
“也不知那海神像是不是都長一個樣,我瞧這裡好多人點裡都擺些小神像。”蘿桃平日裡被溫韻之盯著練武,爬這石梯自然是不費勁的。
就是苦了衛伊朵哈,她平日也不練武,爬到半道的石梯就氣喘籲籲,走三步歇兩步。
快到神廟的時候,溫韻之聞到空氣中傳來一股火星子味,而且很濃,也沒有聞見香火味。她蹙了蹙眉,心跳得有些快。
正如她的心跳一般,當她往上踏兩步時,衝天的火光肆意燃燒著神廟,星火像一頭幻化世間的饕餮,將神廟吞噬殆儘。
走近了,她才聽見廟中的僧侶們不停喊著“走水”“滅火”。
大火已經燒的差不多了,等他們都爬到了神廟這,火勢漸小。
“神祭大典的神廟著了,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吧。”衛伊朵哈揚了揚眉,有些嘲諷。
火滅了,溫韻之心跳得更快了,果然出事了。她朝那堆燒得不成樣的神廟緩緩靠近。
“溫韻之!”荀鈺蹙眉喊她,見她步伐微頓,他兩步並三步地跟上,輕聲道,“小心些,我同你一道。”
“欸!夫子,船長!你們去作甚?”蘿桃在後頭喊著,捂著鼻子揮了揮手。
兩人踏過灰燼,斷裂的房梁,裡頭的地上躺著個燒焦的人。
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