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況身處旋渦中心的人早該想到。
若真凶是青山航隊的船長莫那婁古德,那麼他派來的替罪羊渴燭樓蘭,與他一係列的行為舉止,造成禁海令的解除,這樣的形式趨向是必然的結果。
禁海令一但解除,碼頭停靠處的看守衙役也會被調回,他們要想悄無聲息地離開,除非事先想到做足了監視,否則根本攔不住。
溫韻之聽了消息有些自責,明明昨夜去了莫那婁古德的房間,雖然床榻沒收拾齊全,給人一種他隻是出去上茅房的錯覺。可包袱整齊地放在桌上,他的外出說不準就是去通知他的手下連夜離島。
一切的一切都有跡可循,隻是她沒將這些征兆放在眼裡。隻是偷了個興許對他們來說不重要的種子,便如此沾沾自喜。她真是大意。
“他們是什麼時辰走的?”徐飛鵬眯了眯眼問道。
那店小二雙眼直轉,眉頭緊鎖回憶道:“具體是什麼時辰我也記不清。我昨晚起夜去茅房,回來的時候經過大堂,正瞧著他們一行人從大門出去。隻瞧見天還沒亮。”
“大半夜你瞧著他們那麼多人出門,就沒留神?也不問?”溫韻之眉頭輕蹙,直直地盯著店小二的眼,似是要將他看穿。
“他們來的這幾天都是這樣,經常半夜出門。我問那些做什麼。”店小二提了音調,理直氣壯的樣子不像是撒謊,他也沒必要撒謊。
“帶我去他們的房間看看。”徐飛鵬思索片刻有了決斷,指腹搭在刀柄處,上下開合細響不停。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動作,溫韻之注意到,似乎每次有什麼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期,他便像是現在這樣,手搭在刀柄上來回出入鞘。
即使聽了店小二的話,徐飛鵬依舊是選擇親眼去見,但這並不代表他不信任四海客棧的人。他的語氣中也沒透露出不信任,這裡是定川雲島,十年如一日的彈丸之地,他們的內部是異常的團結、堅定。
親眼所見總是要令人放心,即使知道所遇結果會令人失望。
和預想的一樣,徐飛鵬隻帶了兩名衙役上樓,其餘的人在樓下待命。溫韻之和荀鈺作為所謂的證人自然也是緊隨其後。
徐飛鵬提刀指了指周圍的住房,身後的兩名衙役便將房門推開。
房門並未落鎖插銷,門內空空如也,隻有地上落著些許還未來得及灑掃的瓜子殼。
溫韻之跟在徐飛鵬的身後進了房間,她目光注意到,桌上擺著四杯茶盞,有的盞空了底,有的盞剩了一半還多。
她伸出指背貼了貼茶壺,觸手是一陣冰涼。
確實如店小二說的那樣,怕是大半夜就走了。
這樣欲蓋彌彰的行為著實令人懷疑,他們一眾人從四海客棧出來,又朝著青山航隊停靠的沙灘而去。
定川雲島沒有設立正式的停靠點,或者換一種說辭,隻要能放錨上島,要停在哪兒都是被允許的。
反正你上了島,島上的人便會知曉。
本停著海艦的沙灘,如今是一眼到頭的平沙戈壁,海浪徐徐拍著浪花而來,打濕淺灘處的細沙。
耳邊是陣陣的海風,今日還算風和日麗,便是海風都像是愛人輕撫麵龐般的柔和。
可這樣的海風,卻叫人的腦子吹起來昏沉沉的。
毋庸置疑,青山航隊的人真的走了,連夜離島。
徐飛鵬冷著一張臉,看起來心情很差。“莫那婁古德畏罪潛逃的嫌疑很大,茲事體大,我得回去向上頭稟告。”他轉頭對兩個證人答複,隨即領著一眾人原路返回。
作為證物的種子,也自然留在了徐飛鵬那。溫韻之和荀鈺又留了份口供,便回逍遙客棧去了。
回去的路上,溫韻之抬手望向天空,她五指並攏又緩緩張開,陽光順著她的指縫闖入眼底。明明是個豔陽天,她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定川雲島上的天穹高懸於頂,雲層卻有些低。這樣的落差壓得人心中喘不來氣,就好像前方有一座高山,明明快到山下,海上的狂浪又將人卷起,打回原點。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裡,停了步伐。
荀鈺走在一側,見她的異樣,心底有所察覺。
“心裡不好受嗎?”他問。
溫韻之修長有致的手撫上心口:“師傅,為何我覺得心口煩悶,甚至有些喘不過氣,還……有些難過。”她甚至有些自責,自己明明可以早點發現,或許就不會讓莫那婁古德逃走,或許與溫筠海房間處搜到的星星點點的證據就不會從指縫間流走。或許一切的真相就在眼前也說不準。
“你是在自責嗎?”荀鈺瞧她神情不對,像極了曾經落入低穀中的自己,和自己一樣,無助、自責、憤怒,還有和自己一樣的迷茫。他這是第一次用很認真很嚴肅的語氣對她道,“莫那婁古德逃走和你沒有關係,就算是你昨夜察覺了又如何?你是一個人能攔住他們十幾二十人,還是回來叫醒大家夥同你去攔人?這一來一回等趕到了還是攔不住。他們逃走,是必然。你攔與不攔,都改變不了結果。”
溫韻之斂起一雙眉眼,也不知將這些話聽進去了沒有。她如今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做的這一切是否是值得的。明明她是來查父親的死,如今卻將島上的一場命案看得如此重要。即使這與溫筠海脫不了關係。
“就算你把莫那婁古德送進大牢,他是正四品的營使,你又怎知他沒有旁的手段擺脫罪名。”敦海的官場勢力複雜,這半道收來的徒弟又沒經曆過那些暗地裡令人作嘔的腐朽,也沒見過吃人不吐骨頭的黑暗。
荀鈺見她低著頭,久久未曾回應,似是想到了什麼,他後背一陣發緊。她不會是……哭了罷?
隻見溫韻之抬起頭時,山眉微蹙,日光下的姑娘神色暗淡,不複往日的皎月閃爍。
“師傅,我們如今這是多管閒事麼?可是背離了我們的初衷呢?”她說話的聲音都在微微發抖,語氣裡的自疑直叫人聞之心疼。
“不是。”他回應她的是堅定的語氣,強有力的肯定,“你既知你父親的死與溫筠海脫不了乾係。你知那蒼鷹玉佩與他有關,而莫那婁古德又有,怎不算線索?隻是敵人太過狡猾,這些努力並不白費。”
她從未聽荀鈺如此認真的語氣,就連曾經上課教書時都比不得的認真。如今得了師傅的肯首,溫韻之就像是吃了一劑定心丸,她深呼了幾息,調整心態,半晌麵色又恢複如常道:“我明白了。這條線索斷了,還會有下個線索,下下個線索。隻要人在世上行走,總會留下痕跡的。”她超前走了兩步,荀鈺還停在原地,於是她回首揚起了笑顏,真心實意地道了句,“謝謝你,師傅。”
這幾日以來的鬱氣全然消散,眉眼之中多了份堅定。她想通了,自己並非是孤身奮戰,她的身後有蘿桃,有荀鈺,如今還多了即將同她一起的衛伊朵哈,她的渴求之路,有並肩的人。
姑娘的眉眼燦陽影爍,就像是無人探尋的琥珀,正在探尋一條無人行走的道路,一往無前的堅定,熠熠生輝。荀鈺望著她指尖微動,腕間的佛珠輕響,心田中有什麼東西脹脹發酸,被人捏核桃一般輕敲。
他三步並作兩步頭也不回,生硬地說了聲:“回去收拾東西走了。”他不過見她如溺海,拉了一把從前的自己。
原定的計劃是打造好了三人的兵器便離島,如今衛伊朵哈提前將兩把長槍造好,昨日又保證今日能出爐。她要跟著一起上路,荀鈺隻怕是沒造好都要上船走。
大不了登船走了慢慢來,有衛伊朵哈在,還怕沒武器麼。
蘿桃早早地將隨身行裝收完坐在堂口朝街上張望。
一到了客棧門口,王三喜幾人坐在客棧外的桌旁閒聊,蘿桃瞧見兩人回來,一個箭步上前關切道:“船長、夫子,你們早些去哪了?我一覺醒來沒了人影,可給嚇壞了。”
正要回了蘿桃的話,自她身後緩緩走來一女子,正是衛伊朵哈。
“回頭再說罷。”溫韻之安撫地拍了拍蘿桃的胳膊,又朝著衛伊朵哈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衛伊朵哈搖了搖頭:“我爹借你兩個人手回去搬箱子了,一會在你們船艦處會麵。”
“那走吧。”溫韻之手提著包袱,與兩姑娘一路說說笑笑。
沿著林道順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回走,不多時幾人便到了船艦停靠的戈灘邊。
王三喜幾人率先登船,將帶的行李物件統統運上船。
這艘船用的是繩梯,也有木梯,隻是需要人工放下,上船下船得有人接應。
衛毅找人運來的箱子又大又沉,得兩人抬才抬動。
王三喜叫人來抬的時候,心理沒做好準備,第一下竟沒抬動,他苦著臉問道:“姑奶奶,你這是帶了什麼物什?”
“我替你們造兵磨刃,你說帶的什麼。”衛伊朵哈眨了眨眼反問道。她箱子裡的東西多,彆看她爹雖是叫了兩人去抬,可她爹勁大力足,一個人頂兩個使。
“你不會是把錘子、鐵砧、銼刀那些個家夥事全帶了吧!”王三喜抬箱子的胳膊微微發顫,這可怎麼帶上船,得卸了貨分批上吧。
“還有開采的稿子。”衛伊朵哈適宜的補道。
除卻這廂的拌嘴,衛毅找溫韻之到一旁去說話,他看著與記憶中相似的眉眼,終是確認了問道,“你父親可還好?”
溫韻之心神一震,她停了半息,有些著急道:“先生認識家父嗎?”
“溫霆大人在敦海之上,誰人不知他雷霆大提督的名號。”衛毅聽言低聲笑了笑。
“可家父半年前……”溫韻之心緒低落,將半年前的遭遇囫圇概括,大致說了父親因病離世,如今的提督是二叔。
“難怪這幾月來這修造甲器的航隊氣氛緊張……”衛毅喃喃低語,說罷又從懷中掏出個錦囊遞給她,“這是你父親托我轉交給你的。他去年夏天來這的時候給我的,說要是遇見了你,就交給你。你要臨走了才想起來。”
她接過錦囊好好收了起來:“謝謝先生。”喉間澀澀的。
“對了。”衛毅回憶片刻道,“你父親來的時候問了我好些關於廟會和祭祀的細節,就是敦海北界陸汛地所在的安仁北島,再過半月就是他們的神祭大典,回頭你也可以去問我女兒,她都曉得。朵哈有些小性子,懇求姑娘多多照拂。”
“那是自然的,先生言重了。韻之還要多謝先生相告家父的事。”溫韻之眼裡藏不住的感激。
風吹浪打,隨著厚重刺耳的鐵鏈摩擦聲響,浪花之上,是衛伊朵哈遠遠要喊的:“爹爹!再會!”
閒下來時,溫韻之將衛毅交付的錦囊打開,看清了裡頭的物什,麵色沉沉。
“去安仁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