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廳的熱鬨,明暗交替,隻東側犄角裡是一片沉寂。
這話一時難以消化,溫韻之剛舀了一勺百宜海瑤羹,柔荑似的指尖滯懸空中,她訥訥張著一雙朱唇,明明皓齒稍顯儘人眼底。
“認罪伏誅?”她不可置信地又揚一聲,急得落臂勺沉,濺起一珠湯羹。
蘿桃見那湯羹落了一珠,稍作心疼,咬著巧唇欲言又止。
“嗯。”荀鈺應聲點了點頭,沉沉聲響若猶寒潭裡垂紮的鯉魚。
“是昨夜想的那航隊的麼?是不是那領頭的?”溫韻之連聲問道。
昨夜幾人討論許久,就連蘿桃都起了夜探的心思,且都想了好些法子應對,若攔他們航行的道,昨兒不探,也遲早輪到日後。
偏生的一早告她,凶手認罪伏誅。這身子裡的一股勁到底是沒處使了去,倒生鬱氣也說不上,便是多了些悵然。
說起凶手,荀鈺那深潭似的煙眸更遂了些,他道:“確是那航隊,名青山。隻凶手非但不是那頭領,反倒是航隊裡打雜的渴燭樓蘭。”
本以為這認罪許是凶手還尚存了些良知,如今看來反倒沒麵上的那層簡單。
溫韻之思及蹙眉:“我分明聞到的是那頭領身上的血氣,如今看來,他們這是尋了個替罪羊來頂罪!”
“是啊,他們不主動認罪,卻也沒道理查搜證據。還有一事。”荀鈺說著斂了斂眉,收起周身的銳利,一如往常般的儒雅溫潤道,“海岸旁駐守的官兵也已撤離,明日青山航隊便要離開這座島嶼。然待三日我們拿了衛先生所造兵器,也要走的。”腕間不知何時戴上的珠佛,隨他起身脆聲作響。
獨獨是留得猖狂在世,明擺著昭告世人。我青山航隊的留了個替罪羊給你們,彆不識好歹再觸黴頭。
“我出門轉轉。”荀鈺頭也不回,信步走出客棧。
溫韻之神色凝重不知思索何事,蘿桃坐到一旁推了推碗沿道:“船長,趁熱。再不喝便冷了。”
“好。”溫韻之點了點頭,複拿起勺喝了起來。
羹熬得火候得當,稠得剛剛好,入口即化,淡淡的鹹口,百合擱在羹裡,更勾芡出一股子清新雅口。
不多時便將這羹喝了儘,蘿桃在一旁心底暖洋洋的,生怕她沒喝飽,作勢要再添一碗:“我再去盛一碗。”
溫韻之張大了雙眼連忙將她的指節摁住道:“不必了,我吃飽了。”
“可是我那陶罐裡還剩了好些,倒了怪可惜的。”蘿桃端著深赭的水釉小碗,鼓了鼓嘴,一雙眼圓溜溜地瞧著溫韻之。
見她沒走,話裡的意思還要叫自己喝,溫韻之喉間浮動,轉言道:“不若你尋個大碗盛起來,我們送去給衛伊朵哈嘗嘗。”
蘿桃靈動的雙眼眨了眨,隨即唇角揚笑道:“也好,船長且等等我。”
兩人再出門時,豔陽早懸高於頂,溢出的暖光散著炙熱,有些刺眼。
溫韻之撐著把油紙傘行立於街道而行,蘿桃臂彎裡提著個食盒,左顧右盼瞧著街邊販攤賣得什麼新鮮玩意。
大多的物什同海城的沒甚的區彆,新鮮勁過了,蘿桃便放寬了步調緊跟著。
臨到了東道口,街口處張燈結彩,裡頭響起劈裡啪啦的鞭炮,好不熱鬨。
“這是什麼喜慶事?”蘿桃不免出聲好奇道。
昨兒才出了那麼大的事,理應今天無論如何都要避讓,自古以來的道理,活人當給死人讓路。如今這鬨得什麼名堂?
“我們進去瞧瞧,看看是哪家的紅事。自古以來,非婚姻大事,都要避讓的。”溫韻之說罷望了眼頭頂的紅燈籠,心中的詭異感越發明朗。
剛入了東街,明眼瞧見烏泱泱的一群人圍在鐵匠鋪子門口,道中央隨意丟著燃放完的鞭炮。
“這是什麼情況?這些人看起來好像是……”蘿桃隻打量一瞬,便驚呼一聲,怕人聽見,隨即又小了聲。
“青山航隊的。”溫韻之眯了眯眼,將蘿桃未道完的話接了去。也不知這些人在這搞什麼名堂。
鐵匠鋪口錯落有致地圍著十多個人,他們腰間彆著彎刀,正身立著,也不曾交頭接耳玩笑打趣,訓練有素的模樣。
溫韻之撐傘朝前走了兩步,還未到門前,左側的水手伸直了左手橫在門前,右手搭在左腰上的刀柄處,橫聲道:“我們營使在這辦事,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真是好大的威風!
受了口頭威脅,溫韻之非但不怯懦,反之朝前又迎上一步試探著道:“我來尋妹妹,帶了些吃食。官爺這也不允嗎?”
敦海國三麵環海,以武為尊,上設正一品的提督軍務總兵官,下有鎮使、協使、營使和駐守環海小城的汛地。
而這攔門的青山航隊,竟是個正四品的營使。
那攔門的水手聞言蹙眉一瞬,不暇思索便回絕道:“不行,這是我們營使的規矩。擅長者,後果自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麼,難不成官爺還要當街動刀?”溫韻之輕嗤一聲,向前又進一步。
刹那間,那水手竟真拔出了彎刀,朝溫韻之襲來。
破空聲響驚懼,耳旁呼嘯聲聲,溫韻之凝神翻轉手腕,將油紙傘擋在麵門前。
可開了刃,說不準又飲過血的彎刀,是何等鋒利?隻聞一聲脆響。
“刺啦——”
彎刀的前刃將油紙傘撕碎,溫韻之借著巧勁下壓翻轉,彎刀被她卡在油紙傘的傘骨裡,寸步難進。
“我也不為難你,進去替我通傳一聲便好。”溫韻之水眸深深,一層暈著一層,漣漪點點。
看似軟潤無害的妙齡女子,卻如此大膽難纏。
瞬然間,周圍的水手們均拔出了彎刀,將溫韻之包圍了起來。
本在一旁瞧熱鬨賣香料的宋賢平,見勢不妙,喚了隔壁賣木料的張叔替自己看店,腳底一抹喊人去了。
兩人本便是帶著吃食來的,身上唯一帶的防身兵器,便是鞋中藏著的匕首。
可要對上一眾人的彎刀,小小匕首怕是難抵。
蘿桃緊捏食盒,眼觀八方,嚴陣以待。
那被繳了械的水手見兩人沒有絲毫慌張,反倒眯了眯眼朝鋪子裡去。
不多時,便有一身著紅袍喜服的男子隨在他身後,那男子走至門前大手一揮,身側的那些個水手便收了彎刀入鞘。
他彎著一雙鷹眼笑了笑道:“姑娘是何許人也?”
“這是我妹妹家,你說我是什麼人?營使大人倒是好教養,先問起了姑娘的名諱。”溫韻之不卑不亢地反問道。
一旁的蘿桃聽她家船長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說,下意識地抿嘴看她,臉上崇敬之意儘顯。
“倒是我的不是,在下莫那婁古德,多有失儀還望姑娘海涵。”莫那婁古德躬手行禮,又接著道,“隻是我怎麼從沒聽說,衛家還有個女兒?”他麵上不顯,心下倒是讓溫韻之氣個不輕,她的一句教養,險些讓他拔刀。
自然不是,都是她隨口胡謅的。
溫韻之輕咳了一聲道:“我是衛伊朵哈的表姐,且讓我進去送個東西便好。”
莫那婁古德狐疑著神色打量起她,隨即又哈哈一笑:“既然都是一家人,快請進,也幫我說說你妹妹,正愁呢。”說著轉身朝著後院去。
誰跟你一家人,溫韻之心中腹誹。
又是喜服又是鞭炮,這樣子做的,難不成是要娶親?
正想著,溫韻之進了後院便瞧見衛伊朵哈背著身子,看不出她是個什麼神情,隻腳邊三步遠放著個鐵砧,一旁散落著兩柄長槍。
那槍上的浪潮紋樣,正與她前些日子交給衛毅的模樣一致。
衛伊朵哈聽著身後的腳步,隻當是莫那婁古德返了回來,頭也不回地喊道:“你就死了心吧,我絕不可能嫁於你的!”
衛毅與她的反應一致,雙手合十地朝莫那婁古德拜了拜:“我們定川雲島,彈丸之地,怎配得上官爺,您請回吧。更何況這婚事哪有說嫁就嫁的,沒這樣的規矩。”
隻見莫那婁古德大手一揮,硬聲道:“我的規矩便是規矩,我說嫁得那便嫁得。更何況你姐姐都說了嫁得,你卻不行。沒得道理!”
這前因後果也不需細想,均擺在台麵之上,這哪是求娶,這分明是強取豪奪。
“我呸!我們船……小姐才沒說過!”蘿桃生怕暴露溫韻之的身份,呸完後小跑到衛伊朵哈身旁,將食盒遞給了她,又謹防著莫那婁古德生出變故。
溫韻之平生最討厭旁人為難女子,這莫那婁古德謊話連篇更是讓人心生厭煩。在她心底,這人鐵定是殺了牛家兄弟的真凶。
此人絕非良人,又怎能讓他欺負衛家父女?她冷哼一聲道:“我倒大人今日穿著喜服作甚,原是故意要衝撞死人不讓道。大人沒聽過一句話麼,叫好狗不擋道。”
先前讓她氣的兩句還沒消,如今又讓她罵,莫那婁古德心中的火氣愈發難忍,他拔出彎刀,刀指著她的麵門道:“你這娘們彆不識好歹,給你點臉麵,便要蹬鼻子上來。”
眼看著兩人劍拔弩張的架勢,衛伊朵哈順手從旁抄起地上的長槍朝溫韻之那拋去:“溫姐姐,接著!”,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