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落的客棧,門銷早已落下。空蕩蕩的小廳裡,晚風從東窗吹進西窗逃。
店裡的夥計老板早早歇下,而小廳裡,隻餘下溫韻之與荀鈺兩人對峙。
兀地被人拿扇子抵著朱唇,溫韻之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荀鈺又在鬨什麼。她眉頭一橫有些惱怒,正欲發作。
隻見荀鈺收起扇子向後退去兩步,他低眉信信,慢條斯理地整理起方才亂了的袖襟,隻說話的音調朦朧不清道:“為師覺得孤男寡女的不成體統,理應避避嫌。”
要不說溫韻之總覺得他莫名其妙。想他是在作甚的打算,想的什麼名堂,半晌都不去。原是這些的小九九。
溫韻之真是要被他氣笑,孤男寡女他也說得出口。分明是三人,他把蘿桃放在何處。更何況,三人擠在一間屋子裡,這也是無奈之舉。
“師傅把蘿桃忘了麼。”溫韻之橫眉瞧著他,接著道,“師傅不會武,不像我和蘿桃。若是今夜有個什麼情況,咱們三在一起也有個照應。至於旁的房間,他們個個都會點拳腳功夫,會顧不上你的。”
這言下之意便是,你是個需要人保護的軍師。
這話讓荀鈺聽了,多有一番彆不識好歹的意味,尤其是溫韻之理所當然的模樣。
不知是被氣得還是什麼,荀鈺眸光幽幽地拿扇子頭側,輕敲了下她的發頂橫聲道:“罷了!你就是個榆木腦袋!”
“嘶……”
瞧溫韻之吃痛似的撫著自己的發頂,荀鈺眉頭微蹙,明明也沒使勁,她卻如此做樣,叫人心煩得慌。
原是不算什麼的,可溫韻之那回房兩字說得實在是太過自然,就好像兩人是成婚多年的夫妻,著實令人遐想。
現下叫溫韻之給氣得,他不給她個教訓都算是脾氣好。
想通了,荀鈺便不再躊躇,他自顧自地大步走上樓梯。
臨到了門口,他深呼了口氣如臨大敵,做足了思想準備,方才朝裡走去。
溫韻之跟在他身後,甫一進了房內,便將門給帶上,插上門栓。
動作之快行雲流水。
房內已被蘿桃收拾妥當,就連地鋪都打好了,地鋪離床榻有些距離,中間橫著塊屏風擋著。
“我和蘿桃睡榻上,隻好委屈師傅在地上打個地鋪了。”溫韻之側頭示意道。
荀鈺輕嗯了聲,不自然地走至桌前,替自己倒了杯茶,耳尖處還泛著些許不易察覺的紅暈。
幾人在房內還沒把空氣捂熱,溫韻之摸到方桌旁,坐在荀鈺的對麵,她朝蘿桃招手,待人來到跟前坐下,才低聲問道:“你們還記得方才衛毅說,牛家丟了件東西麼?”
談及正事,荀鈺思緒回轉,他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桌麵,正色道:“你是說顛茄麼?我們之中沒人會些醫術,這倒是有些難辦。”
“醫術?崔竹不是船醫麼,直接問他不就好了。”蘿桃接著話茬道,她總是嘴比腦子快,方一說完話,才想明白其中奧秘,她恍然道,“凶手偷了顛茄的種子,一定是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溫韻之瞧這傻姑娘的模樣輕歎一聲:“其實顛茄,是致幻的東西。”
“你怎知?”荀鈺看向她的目光像是不認識般,溫韻之的身上,似乎總會發現新的驚喜。這於爭奪海旗的大計而言,是件好事。
“我爹久在海上航行,曾同我說過。顛茄這種植被生於荒島,它們的生長周期短,毒性很強,若是誤食,一株顛茄便能讓人神誌不清,分不清虛實真假。不過好在不會要人性命,也難以存活,一場暴雨便能要了它們的命。”溫韻之思索著腦海裡的記憶娓娓道來。
“所以易見,也不易見!”蘿桃雙手一拍,像是明白為何凶手要偷顛茄的種子。
除了他們的目的之外,還有一個疑點溫韻之一直沒想明白,既然凶手是島外來的,又是從哪得知的消息。若要得知島上哪戶人家賣草藥開醫館,總會去詢問島民,這一來二去的,定會有人記得才是。
怎會半分線索沒有?又或者這凶手……提前在外打聽了門路,直奔著目的而來?
“師傅你覺得……凶手是通過何種手段得知,牛家在定川雲島是賣草藥、開醫館的?”溫韻之抬眼看向荀鈺,他垂眸把玩著手中的茶盞,一副不著急的模樣,顯然是有了猜測。
荀鈺放下茶盞,抬起慵懶的煙眸道:“還記得徐飛鵬說,牛大力牛大勇兩兄弟的身上有深淺不一的傷口麼?”他頓了瞬然又道,“三十四道傷口,手也被砍了下來。若是沒猜錯的話,說不定連手指頭都掰斷了。”
說到此處,蘿桃麵色惶恐地朝一旁乾嘔起來。
溫韻之先前已有所聞,早做了心理建設,隻微微蹙起了眉頭略感不適,反應倒沒蘿桃這般大。她見蘿桃還沒緩過勁來,著手倒了杯茶遞了去,讓她借著茶勁咽下。
“太惡心了……”蘿桃咽了口茶,喘著粗氣罵了句。
這手段狠厲,光是聽著便讓人茶飯不思。
“師傅,我有一惑未解。”溫韻之調整平緩心緒道,“這凶手給人的感覺,的確像是恨極了牛家兄弟。有能力做到這些的,除卻航隊上經年累月有禦敵能力者,島民是做不出。可若是航隊上的人,要同時符合這兩種條件,又恰恰自相矛盾。”
在荀鈺看來,溫韻之的惑是算不上的。畢竟她先前久在閨闈,鮮少接觸醃臢汙垢。
“這為何不能作是刑訊逼迫的手段?”荀鈺逐字逐句將世間晦暗一麵,層層剖開道,“如此便不再矛盾。”
原是這般,為了想要得到的物什,人們的心性竟能狠到如此。
早在金妙蓮繁不勝數地騷擾下,溫韻之看清了部分的人性醜惡。親朋之間尚且如此,更彆說是毫不相關的人。
溫韻之陷入沉思,荀鈺著眼打量起她,見她並未展露驚慌,眼底又多了分滿意。
既然是航隊的人,他們的人沒時間作案,便隻有從衛毅鐵匠鋪子回途時碰到的那隊了。
“凶手定是下午我們遇到的那一航隊裡的。”蘿桃沒點半分猶豫地篤定道,她猛地起身接著道,“既然凶手偷了顛茄的種子,總會有線索。或許我們可以夜探那航隊!”
越說她反而越發激動,溫韻之蹙著眉頭一把將她按了回去,一副不讚同道:“敵在暗,我們尚不知敵方深淺,你這樣貿然闖入,沒得半分勝算。”
被破了一盆冷水,蘿桃總算是冷靜下來。她頭次遇上這種事,險些犯了糊塗。
“此事急不得,更要從長計議、伺機而動、一擊……斃命。”溫韻之抬眼對上荀鈺的眼眸,卷翹的長睫若扇蝶的翅膀。
她的眸子裡似有煙火,勢必燃燒這間醃臢。荀鈺微微頷首,如今這徒弟帶的總算有幾分樣子了。便是日後事成了,許她個爵位,也非不可。
兩人隔桌相望,思己所思。蘿桃打了個哈欠,朝旁退去道:“不想了不想了,總歸是有人做事。咱們歇息吧。”又放心不下,再三檢查了門窗,才上了榻去。
夜深了,明黃搖曳的燭火在壁上悄悄夜舞,姿態蹁躚,滋滋作響。與屋外的蕭瑟相反,屋內尚且溫馨。
原該在地鋪上的人,倚在窗邊,他輕輕推開三指縫隙,從懷中掏了個手指般大小的骨笛,吹出兩短一長的音律。
隻見其形,未聞其聲。
須臾間,窗邊停了隻通身玄色的海鳥,靈動的雙眼不停地眨著,待主人在腳邊綁好了信箋,它便扇動寬大豐滿的羽翼徑直飛遠。
他通身散著冷氣,神色銳利,唇角下壓,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隻昏沉灰蒙的深夜聽他在夜中呢喃。
“荀鍚,你終是忍不住了……”
定川雲島的另一側的客棧裡,通身灰黑之人,將一小袋子不知名的物什放在麵前人的手中。
“待你此節事了,主上少不了你的好。”
隻見麵前的人將腰間的彎刀捧在手心,單膝跪地高舉道:“誓死追隨!”
翌日清晨,溫韻之耳邊嗡鳴作響,聽著聲音來處,像是在樓下客棧。時不時仿若能聽著幾聲驚呼。
便是再好的睡意也叫嗡算了。溫韻之起身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身側被子並未收拾,許是蘿桃怕擾醒她。地麵整潔,瞧不出昨夜裡還睡過一人。
她起身稍稍收拾一頓,開門向下一望,便瞧見一眾水手圍著王三喜,聽他說著什麼。
她瞧著新鮮,便順著樓梯而下側耳去聽。
“喲,你們可知不道,十根手指,根根皆是青紫的,哪有一處完好……那小子認罪的時候,我就在一旁買打糕,那家夥得意的模樣,嘖嘖嘖,氣得牛大夫聞著聲跑來踹他。”王三喜晃著腦袋緩緩道,語調時高時低抑揚頓挫,勾得水手們心直癢癢。
“然後呢?”
“你小子跟我們還賣關子!”許硯秋趁手丟了枚銅板罵道。
那廂亂作一團,溫韻之朝坐在角落裡荀鈺走去。
蘿桃在後廚裡一直張望著,見了自家船長下樓,連忙將鍋裡燉的百宜海瑤羹盛出,端著去還遙遙地喚了聲:“船長!”
便聞聲,溫韻之回頭望去,蘿桃將百宜海瑤羹端放置桌台,眉眼一彎道:“早些去趕早市買了新鮮的蝦仁燉的,想來你應是愛吃的。快嘗嘗合不合口味。”
瞧她唇角揚的,一副乖覺討喜的模樣。溫韻之隻好舀了一勺送入嘴中。
“怎麼樣怎麼樣?”蘿桃眨了眨眼有些迫不及待。
“你的手藝自然是極好的。”溫韻之淡淡一笑,毫不吝嗇對她的誇讚。
得了溫韻之的誇讚,蘿桃便安分了些,在一旁不知樂嗬什麼。
溫韻之想起方才的事,朝荀鈺問道:“王三喜在說的什麼認罪?”
荀鈺麵色沉沉,一雙煙眸裡閃著寒潭般的冷意。隻聽他薄唇輕啟:“早些時辰裡,凶手認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