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風呼嘯而至,它從海岸處來,一路裹挾著帶些水汽的潮沙,蹭過地麵的塵土與它融為一體。又撲打著一摞子滾草,戲弄起地上的枯枝殘葉。
不大的一間客棧裡擠滿了服飾一致的人,他們四五成隊,腰間彆著把不同海上水手們使的長式彎刀。
領頭的將腰間的彎刀拿在手裡,敲了敲門欄大聲道:“你們這些人,今日巳時到申時,人在何處?”
被推搡著進客棧的王三喜幾人頭先還要罵,見那幾人掏出彎刀,服飾一致,腦子活絡地猜測出這些人是定川雲島的官兵。
於是王三喜軟了聲道:“官爺,這是出了什麼事啊?我們今兒才剛上島,這上了島就在這家客棧裡哪都沒去,前後都有人證。”他指著從後廚走前的店小二,“喏,他一直能瞧見我們沒離開過。”
領頭的官兵絲毫不去理會王三喜的問題,朝裡頭店小二那處望去,揚聲喊道:“蘇詠俊,他說的是真的嗎?”
蘇詠俊搓了搓腰間的圍裙,上前走了幾步道:“這幾個的確是一直沒離開我這,倒是他們三個……”說著,蘇詠俊的目光朝溫韻之看去,“我就不清楚了,天快黑了才瞧著他們來。”
他又頓了頓,複問:“鵬哥,出了什麼事啊?這般大的陣仗。”
領頭的官兵叫徐飛鵬,聽了蘇詠俊的問話,他才眯眼盯著溫韻之三人回道:“大力大勇死了。”
“啊?牛家那兩小子?”蘇詠俊麵顯驚訝,瞧起來像是頭一回聽到消息。
這兩人說話的風頭轉向有些不妙,溫韻之蹙起一彎月眉打量起蘇詠俊,隻見他假做低頭思索的模樣,口裡喃喃地念著些什麼詞。細細瞧去,他口中分明是念著。
“死得好。”
“你們呢?交代交代自己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去過什麼地方。”徐飛鵬又將目光轉向這處,手中的彎刀被他的指尖撥動,上上下下,看起來很不耐煩。
溫韻之沒遇著這樣的事,她不知道該從哪說起,眉頭蹙成個川字。
正當發愁時,荀鈺向前兩步開口去回,溫韻之覺得,他此刻的音調宛若汩汩雪河,讓她躁動不安地心冷凝下來。
隻聽荀鈺將上島後的行程一字不落地說與徐飛鵬,又刻意地強調一路上的所遇,譬如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譬如去衛毅那打鐵出來後在東道口遇上的烏泱泱一群的航隊。
“你們的意思是,見過衛伊朵哈?”徐飛鵬抓住了其中的重點道。
是個沒聽過的名字。溫韻之回想起從衛毅那處離去時見到的姑娘,隱約間聽到她喊了聲爹。細細想來,這衛伊朵哈應是衛毅的女兒。
“是見過,約莫是申時三刻的時候,想來應是衛伊朵哈。”溫韻之點了點頭。
“既如此,你們三個,隨我走一趟吧。”徐飛鵬揚了揚下巴,一旁的官兵朝街道兩旁退卻,讓出條道來。
蘿桃同溫韻之一樣,都是剛入市井江湖,頭次麵對這樣的事,即使與自己無關,也難免緊張。她不自覺地朝,溫韻之身旁靠了靠,不安地喚了聲:“船長……”
牛大力牛大勇怎麼死的溫韻之不清楚,她隻是知道,自己現下被卷入麻煩了。又見徐飛鵬要他們走一趟,心下的不安到了極點,這種不安,隨著蘿桃喚的那聲船長,心臟砰砰跳著,仿佛跳到了耳根處。
“莫怕。”荀鈺側臉附耳朝溫韻之小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男人那低沉又富有力量的音調,再是怎樣的不安與彷徨都被撫平,仿佛摻了魔力的寬慰。溫韻之心跳漸緩,徐徐地跟在荀鈺身側,隻管看著腳下。
便說這頭,衛伊朵哈眼角掛著瀅瀅淚珠,坐在一方矮凳上,手持著不多長的錘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砸著鐵砧上不成形的鐵。
“乖女,你還是把錘子放下吧,這般心神不寧的,也不怕傷著自個。”衛毅在衛伊朵哈身後來回踱步,幾欲要奪她手中的錘子,卻被她怒目一瞪,收了手去,隻能在一旁乾著急。
說起來牛大力牛大勇的事,也不知道和自己有沒有的關係,隻是他們平常汙言穢語的沒個把門的,得罪誰也未可知。
衛伊朵哈這般想著,又想起下午被兩人出口羞辱,氣得重重砸了一錘道:“活了該的,叫他們放狗屁。”
趁著空擋,衛毅奪走她手中的小錘,連忙道:“是是是,我早說他兩不著調的,壞事做多了要遭罪。”
說是這麼說,在定川雲島,誰不討厭牛家那兩兄弟,整日的吃白食鬨事,見人便要譏諷兩句才痛快,還總是愛做捉弄人的活。
要說島上眾人誰不討厭他們,也沒幾人。若不是看在他爹牛寶華的麵子上,早要被攆出島去的。
“可他們再厭再煩,也不至於讓人恨的,切了骨肉。爹……”衛伊朵哈呼吸逐漸急促了起來,她起身拉著衛毅的手,眉睫顫顫,“我還瞧見他們的手,被剁在一旁,十個指頭沒些完好的……”
回想起她去牛家門口時見到的慘狀,衛伊朵哈朝著一旁乾嘔起來。
“人我帶了,朵哈你瞧瞧,是不是他們三個。”徐飛鵬叩響門鈸將人的思緒打斷拉回。
溫韻之朝裡望去,衛伊朵哈正緩緩抬起頭,見到溫韻之蘿桃二人,她眸光一閃:“原來是姑娘。”
“原來你便是衛伊朵哈,我叫蘿桃,那邊是我家船長溫韻之。”蘿桃見既是熟悉的麵孔,方才的緊張掃清了大半,見她麵色不好,抬手給她順氣。
衛伊朵哈順著蘿桃的話一一看去,見她未提及存在感很強的荀鈺,複問道,“早些就想問,溫姑娘旁的可是她相公?”
“咳咳!”
聞言溫韻之咳了兩聲,險些被衛伊朵哈的話嗆到。她離荀鈺遠了兩步否認道:“不是,他是我師傅。”
一旁的荀鈺挑眉朝溫韻之看了眼,一雙深邃的眸子閃了閃,瞧不出什麼情緒。若不細瞧,定是瞧不見他白皙的耳尖,染上些粉嫩桃花之意。
蘿桃哼哼著腦袋,臉湊到衛伊朵哈耳旁小聲道:“遲早的事。”
“我也瞧著般配。”衛伊朵哈小聲地回了聲。
兩人偷偷嬉鬨著,將這本是嚴肅的氛圍消減了些。
見幾人都是認識的模樣,徐飛鵬清了清嗓也不再為難三人,他沉聲說起這件案子道:“既然人證已經確認沒有撒謊,那我也不便多留,還得去下一家審查,衛師傅告辭。”
“欸,小鵬啊,我女兒的嫌疑……”衛毅追了出來,滿是繭的雙手搓了搓。
“她本就沒有嫌疑,隻是聽她的證詞想確認這外來的三人是否有嫌疑。牛大力牛大勇身上三十四道口子,深淺不一,想來凶手是有些武功底子的。更何況,憑朵哈的力氣,怎麼能砍下兩名弱冠男子的手。”他說到一半,見荀鈺側身投來目光,不由得小聲了些,“那切口平滑,一刀砍斷。除了他們這些在海上常年航遊的,還能是誰。島民們可做不出。”
道理經過衛毅都明白,令他費解的是,掰斷的手指,砍斷的手,身上三十四道口子,這樣的手段,目的是為了什麼?難道這些上島補給的航隊們,一日之間能對牛家兩兄弟恨之入骨麼?
相比這樣的理由,他寧願相信,凶手是彆有所圖。
再往後的對話,荀鈺聽不清了,隻見衛毅將徐飛鵬送走了後皺著眉頭道:“方才我去了解了些情況,牛家丟了東西。”
“什麼東西?他家賣草藥的,頂多是幾個海上常見病的方子,能值幾個錢?”衛伊朵哈不解道。
“所以丟的是什麼?”溫韻之心下一緊,
直覺告訴她,牛家丟的東西,很重要。
“顛茄的種子。”衛毅眉頭擰成個川字,抬頭望了眼天空,連聲道,“諸位請回吧,天色已晚,夜裡恐不太平,你們幾個也多小心。”
“衛先生也是,夜裡門窗關關緊。鈺某告辭。”荀鈺謝過衛毅,瞧那三個女人在一起有說有笑,輕咳了幾聲。
無人理睬。
巧見溫韻之朝他這處看,荀鈺又擺了擺手示意:“該走了。”
溫韻之見他擠眉弄眼好是新鮮,勾唇抬手掩麵一笑。這才徐徐地拉著依依不舍的蘿桃來到他跟前。
月上眉梢,整個定川雲島的天昏沉沉的,烏雲密布,本能見到些月光,也都被這烏雲慢慢吞噬殆儘。
許是海島臨著敦海,夜裡的風較之白日裡的更為凶烈。
方才溫韻之同蘿桃與衛伊朵哈說話時並非什麼也不知道,她看似在同她們說知心話,實則在聽衛毅與徐飛鵬談話,她幾乎是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生怕在路上出了事,幾人腳步匆匆地往客棧裡趕。
王三喜同李長安坐在廳裡的方桌前,見三人平安無事歸來,蹙著眉道:“船長,他們把海岸封鎖了,一時半會我們離不開了。”
封鎖海岸一事,溫韻之雖有些驚訝,卻也有跡可循。從徐飛鵬的言語中不難猜測出,牛大力牛大勇的死,同他們匆匆擦過的那一艦隊有著很大的關聯。
“放心,這事與我們無關,不必驚慌。本也要等兵器造成才走得。”溫韻之安撫道。
“嗯。島上出了命案,弟兄們都準備分三撥,擠在同一個房間休息,輪流守夜。船長,我建議你們最好也在一個屋子裡休息。”王三喜說完,見她點了點頭,便朝著樓上去了。
蘿桃率先上樓去收拾,溫韻之也隨之其後,走到一半略覺身後過於安靜,她回首向下。
隻見荀鈺低著頭,指尖緊緊捏著扇柄,像是被粘在地上似的,寸步未進。
“師傅,回房歇息了。”溫韻之抿唇催促道。她有的時候覺得,師傅有些莫名其妙。
半晌未見他回話,溫韻之隻好信步而下到他跟前重複道:“師傅?回房……”
話音未落,隻見荀鈺抬起頭來,捏著扇柄堵住溫韻之的朱唇,一雙眼底藏滿看不清的羞憤。
他道:“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