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尋的芳庭客棧,難得睡了個好覺,又因心心念念著赴約一事,溫韻之早早地洗漱收整。
約見地在敦海碼頭,她是不好提早去的,她自小在溫霆身旁,逐浪船上許多水手都還認得她,就連碼頭管事的沈大爺也都認得她。
赴約一事又是最講究時辰的,遲了難免摸不透鈺公子的脾氣,溫韻之掐著點,待卯時七刻方到了約定的第三棵樹下。
樹蔭遮擋著夏日的暑氣,軀乾遮住了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形。
要說這鈺公子連這點都想得通,替她找的是這片子裡最大的一顆樹。
隻一點不好,選地不行。
“那鈺公子是不是曉得你身份的?”蘿桃自樹後稍稍探了頭,往不遠處的碼頭處瞧著,幸好工人們上工點早就過了,隻搬運的來回躥著。
溫韻之沒聲響地點了點頭,她低首瞧著地上落的青葉,思緒不知飄向何處。
“我原以為你不來,怎麼……當真想通了?”
熟悉的男聲從一旁傳來,溫韻之抬頭側目,他與昨日無甚差彆,隻細膩的腕間少了那串菩珠。
“我既來了,自是做好了功夫,學足先生的本事才肯作罷。”
她口氣不小,一開口便要學了他所有的本事。
荀鈺隻彎了彎他新月般的眉眼,低沉著輕笑:“我道你這口氣,還沒入門便要全吞了去。當心貪心不成……”他頓了頓音調,背過身去接著道,“蛇吞象。”
說罷,荀鈺朝著長寧街口的巷子走去,溫韻之同蘿桃兩人麵麵相覷皆是未解,甚至是有些惱怒這人古怪的脾性。
且瞧他步調無甚緩意,溫韻之這才抬腳追上前去,臨到了他身後,急促道:
“怎這就走了,先生還未走至茶儀。”
走在前頭的荀鈺忽地停了腳,溫韻之險些不查撞上去,隻聽他道:“昨日你已請過了茶,你我時間緊,可用過早膳了?”
“未曾。”溫韻之眉頭微蹙,搖了搖頭。
“嗯……那吃過早膳再議。”荀鈺像是沒什麼事一般,尋著深巷坐在賣著豆腐腦的攤前。
這巷子雖深,可裡頭的人倒是不少。
溫韻之見他朱唇緊閉緘口不言,又論起方才茶議一事:“拜師講究的是一人一茶,師者坐上觀,弟子跪下茶,然茶至師口,茶議禮畢成。”她頓了頓接著道,“昨日請茶草草,先生怎能兒戲?”
溫韻之說時眉頭緊蹙,又言之切切,引得荀鈺抬眸仔細打量起她。
“你倒是倔,既如此……”荀鈺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朝陶盞倒了些遞過去,“愣著作甚,行禮罷。”
蘿桃在一旁看了呆,撐眼盯著荀鈺。
四下人雲攢動,早點鋪子這時的生意正好,雲霧渺渺自深巷飄至穹頂。
“在這兒?”溫韻之語調中滿是不確信,又抬眸見荀鈺揚了揚下頜,做了好些準備才拿起茶盞。
下跪,敬茶,講詞,一氣嗬成。
“師傅在上,弟子溫韻之,請茶。”
坐上荀鈺並未即刻接茶,他好整以暇地瞧著下方挺直的脊背,唇角似有若無的揚起。
周圍人見了好一出戲,紛紛側目朝這看來,荀鈺瞧著看向這的目光漸漸多了,才收了逗趣的心思,接茶飲茶。
喝了拜師茶的荀鈺沒再玩鬨,他吃了早膳便領著溫韻之朝著一盞茗茶而去。
內堂廳中雖二樓雅致有隔間,消息卻不如大堂傳得開,遂還是擇了一樓大堂靠裡的座位。蘿桃就在一旁侍候兩人的茶飲。
今兒喝的倒不是早春眉尖,而是碧潭飄雪。
荀鈺即要收溫韻之為徒,不論是不是為了奪海權的大計,這道理與手上的功夫該教的一個都不能落下,她將會成為一把利而寒的趁手匕刃。
他從懷中取出個方圓小物,又吊了幾枚銅錢塞了進去,捧在手心裡晃三搖五的,嘴裡不知念念有詞著什麼道行。
“這是做的什麼?”溫韻之問道。
隻見銅幣從那物什開了小口的縫隙處滑落,零零落落展在桌上,荀鈺一一將物什收了起來道:“占卜之道,作不得數,我卜一卦心安。”
沒兩息,他指尖蘸了些碧潭飄雪的茶水,在桌前點畫,一麵分三點水珠一麵說道:“今外流言紛紛,你同你叔嬸處在風口浪尖。昨兒他吃了啞巴虧,今兒定要拿你討回說法。你道如何?”
溫韻之垂眸思索半晌,將所指自個的水珠順勢朝下抹道:“我一失怙自是不能與之硬碰硬,所謂軟硬兼施,巧脫了他二人的魔爪。”
“使得。”荀鈺讚許地點了點頭,接著指道,“以群眾為準,苦肉計成,渾水摸魚……金蟬脫殼。”
這一招連環計使得脫離溫府掌控應是沒得說,溫韻之心中謹慎,她複又抬眸瞧著那雙不彎自笑的眼道:“師傅要助我奪回海旗是玩笑不是?”
“非也。”
說話間,荀鈺總時不時的掩麵輕咳兩聲,惹得溫韻之隨口道:“這兩日瞧著師傅的麵色欠佳,身子大有不爽。”
特彆是那弱柳扶風晃晃作歪的模樣。若非他真有些本事,溫韻之且不看他好的。
荀鈺闔了闔眼,藏起稍許的興意,再睜眼時,唇角揚起一絲苦澀之意:“舊疾罷了,若你要反悔不認我……”
“請了茶哪有反悔的道理。”溫韻之接過一旁蘿桃遞來的帕子擦指,煙栗色的眸子緊追著荀鈺的眼,“我的事,師傅知幾何?”
原道她是個好拿捏養的,今看隻覺她從前隻撫琴倒是可惜。荀鈺啟唇言道:“略知一二,你若有顧慮疑惑皆可現說,若有能解惑的,為師知無不言。”
模棱兩可的話術。
除了這一層身份也沒得可圖的,她如今是沒了麾甲庇守的幼鳥,除了信他也沒得選。
溫韻之垂眸思索片刻,神色逐漸堅定道:“我爹爹一事想必師傅有所耳聞,隻是他去的蹊蹺,我想……除了奪回海旗一事,師傅能助我查明真相。”
“這是自然……”
隻聽他話鋒一轉起身作揖,端一副不相乾的模樣:“多謝姑娘請的茶。”
“這是……”蘿桃似有不解,道了一半的話被溫韻之抬手一攔,生生止了。
話音落了沒過兩息,隻聽身後浩浩蕩蕩的步調約莫六七人,溫韻之回首朝那處望去。
小二郎笑靨相迎地朝著排場陣大的幾人而去,那領頭的未領情,擺了擺手徑直朝自個處走來。
待走近了方見了那些個熟悉的麵容。
“韻姐兒在這吃茶呢。”溫筠海瞥了眼坐旁桌的荀鈺,見他咳了兩聲才沒在意地視線落回。
好戲開場了。
溫韻之起身行禮,柔著聲道:“見過二叔、嬸母。這麼巧碰著你們二位也來吃茶。”她視線略掃一圈,果不其然,在場的看客紛紛都朝這看來。
更彆說的他們還是這些天的閒話中心。
“這些天的在外玩夠了麼?你嬸母和我都擔心受怕的,生怕你在外受了委屈。”溫筠海話音縝密,叫旁人聽不出一絲問題。
一旁的金妙蓮順勢搭腔著調:“不是嬸母說你,你再怎麼傷心也彆在外多逗留散心,多讓家裡人擔心呐。”
這話裡話外都是將一切歸結於溫韻之出走是因為溫霆大提督一事傷神過度,將流言裡的趕失怙走摘得一乾二淨。
在一旁蘿桃聽得恨不得將桌上的茶盞摔去,砸爛那夫婦二人的嘴臉。
眾人心裡的天平又漸漸傾斜,溫韻之深吸了口氣,抬眼間淚珠盈睫道:“我自知嬸母嫌我累贅,北房我都收拾妥帖讓二叔嬸母住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金妙蓮見她張口便是這般不顧及自己和溫筠海的顏麵,當即下意識地喊了句。
“住口!”
一股子的不打自招的意味。
眾人的眼神瞬然間又變了味,溫筠海見狀連連補道:“韻姐兒耍鬨呢,隨我回去,我差人做了好些你愛吃的糕點。”說罷擺了擺手示意著身後的家衛們上前拿人。
溫韻之不知想到了什麼似的身子發顫,躲到了蘿桃的身後,蘿桃雙臂一張怒瞪著道:“小姐說了不回,我看你們誰敢!”
“這兒輪不到你這丫頭說話!”金妙蓮若不是仗著如今人多口雜的,她便是要上手的。
眼看著情況越發不對,廳內眾人是看不下去,卻也不敢真上前幫忙惹了溫筠海的不快。
“提督大人有大量,總不能跟個小女子計較罷!”
“溫姑娘說了不回,大人難道還強拿人的不成?”
金妙蓮眼瞧著這勢頭越發不對,扯了扯溫筠海的袖襟。
此時吃了悶虧,誰成想在府裡溫溫和和見誰都三分笑的溫韻之如今演得如此出神入化,溫筠海如今是處在懸崖口了,沒台階下。
“有什麼不快的,回去了再好聲說。”
廳內鬨哄哄地亂做一團,溫韻之躲在蘿桃身後,瞧見溫筠海臉上的窘迫,不動聲色地挑起唇角。被荀鈺看了個正著,那人眼裡玩味十足她也未惱,隻淡淡挑了挑星眉若無其事。
“行了。”
這一聲出奇的滿堂寂靜。
一直坐在一旁的荀鈺起身道:“依我看提督大人是不會為難人姑娘的,這其中是有誤會不是。”
“自然是有誤會。”有人給了台階,溫筠海是氣歪了眉毛也得下,否則今兒沒法收場,明日鬨到禦庭上又叫那幾個言官沒事的彈劾。
“既是誤會,那也沒大家說的拿不拿的。溫姑娘如何看?”荀鈺將話頭引了過去。
金蟬脫殼的機會來了,溫韻之從蘿桃身後緩步而出道:“家父生前有套小院在城內,也並非怨嬸母二叔的,隻我思念深深,想搬去那兒住。”
未等金妙蓮與溫筠海二人說話,荀鈺順勢接了句:“如此也談不上旁的不是了,是溫姑娘自個要去的,如此……”他輕咳了兩聲緩緩問道,“提督大人不會連這點小事都不允吧?”
這哪是給自個台階下,是架在火上烤還差不多。溫筠海又吃了個啞巴虧,隻好答應作罷,帶著一眾人浩浩蕩蕩地又離了去。
“好了好了沒甚好看的,都散了吧。”蘿桃張羅著圍在周圍的人打發他們走。
席間又恢複了往日的閒調,隻耳邊還方能聽到人論著新晉提督的不是。
荀鈺重又落座回了,溫韻之對著他兩人一陣客套,將戲演足了他才好奇問道:“真有那套院落?”
未得回應,隻見溫韻之緩緩點頭。
眼下這等子還能不明白麼,原是她也套著自個。荀鈺點了點頭哦了一聲:“我道是瞎操心,這些天你尋客棧住,原是早備好了戲碼。”
“師傅見笑了。”溫韻之揚唇一笑。
隻見那雙未掩藏的眉眼中如星燦燦,誰的心下微不可查地顫動。
此事一了便專心一教一學的,那所院落是溫霆早早給了溫韻之置備著的,此前也多有打理,雖一直空著沒住人,卻甚也不缺。
而身為師傅的荀鈺自然厚著麵皮地住進了客院裡。
溫韻之天資聰穎,教什麼都一點即通,不出大半年,該學的計策謀略都熟記於心。就連武學,她也學得極快。
這日,溫韻之照常習課業,臨到結束時,她平複著紊亂的氣息,緩緩道:“師傅,出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