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糧袋裡的東西都隨著慘咧咧的缺口往外流著,與他們預想中白花花的穀米不同,流出來的全是粗糙的沙礫。
在場的眾人臉色灰白,這意味著今日的犧牲全無用處。
剛才一番死裡逃生的廝殺沒有讓伊索泄氣,但現在他隻覺得渾身力氣瞬間被抽走,幾乎都要握不住手中的刀,匕首“哐當”一聲砸在甲板上。
是他們被國內的動蕩亂了陣腳,江予懷隻是布了個小局,竟能不費一人套殺數千精兵。
他是個難啃的硬骨頭。
*
幽州府。
一收到告捷喜訊,葉權便迫不及待地跑來告訴江予懷。
他喜上眉梢道:“王爺真是用兵如神,想他們北煞軍才趾高氣昂地進入池林,就被我們的兄弟衝散包抄,打得個落花流水!”
江予懷容色淡淡,嘴角卻也微微上揚:“隻是可惜,我們得重新安營紮寨了。”
葉權笑容更盛,搭軍帳算什麼,左不過發動全軍半日一日就能搭好,可是像這樣痛快的勝仗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在兩軍開戰前就取得了大捷,眼下軍中的士氣旺如烈火。
但是高興的勁頭褪去後,他的心頭又湧上一絲憂慮。
“王爺,如今北煞池林外有十萬大軍如虎踞,而且還有王庭十五萬人馬作為後援,而我們的府軍隻有八萬,還須提早向監司請示,取得上兩路監軍的首肯,早日調來援軍才是。”
葉權並不是杞人憂天,大梁為了防止武將把握兵權實現重鎮割據,所以實際的調兵權都落入文官手裡,要等到各方長官的許可,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而且那些文官們都恪守綱常,優柔寡斷,沒有看到朝廷的敕令之前,絕對不肯輕易動兵。哪怕那時慕容昭昭在通敵前申調的援軍,也是在一個月後才抵達幽州府的。
“雖說進攻幽州城隻有兩條路,但隻怕這次北煞對我們防備更深,不再那麼輕易上當地被騙上天狼山,兩路並行或許是他們最可用得方法。”
江予懷如是說著,修長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案桌上擺著的山茶花盆景,花瓣嬌嫩不堪折。
“早就在打撈起那幾具屍身前,我就已經讓人快馬加鞭回京請示,希望這一次的援軍不會再像上次那般,來得太遲。”
二人正說著,門外又突然響起一陣紛遝的腳步聲。走進來慌慌張張的幾個人,正是何令和周為,以及一幫侍從。
江予懷讓人賜座送茶,又故作懵懂地問道:“兩位大人急匆匆地過來,這是有什麼急事?”
何令遞給周為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後者心領神會,立馬哀嚎起來。
“哎喲我的好王爺,”周為哭天搶地,好不可憐,“你這是做什麼,好端端地與他北煞蠻夷置氣做甚,三年前才守城大戰,如今還要發動戰火,可叫我們怎麼活啊。”
對於他半是耍潑半是責備的話術,江予懷皮笑肉不笑道:“不是我一定要與兩位大人作對,但那幾句北煞軍的屍首確實是在幽州打撈上來的,實在是沒有好的法子了。”
周為以為他是讚同了自己的意見,當下不假思索道:“那就把那個農戶交上去,既然他打撈上的人,理應算到他頭上,交給北煞人讓他們消消火氣,興許可換一時平安。”
“周大人也說了,交人隻能換得一時平安,而非一世平安、世世平安。”
江予懷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眼裡泛著粼粼冷光。
“北煞如果執意挑事,再怎麼妥協都於事無補,先交農戶,再交婦孺,最後交你我,一再退讓,何見大國之威!”
周為被他的氣勢嚇得噤了聲,何令見狀,又換了一副嚴肅的容色迎上。
他腰杆挺得筆直,右手拂著長長的白須,大有一副忠君為國的模樣:“王爺說的自然在理,但是凡事隻有理是不夠的,做人得講規矩,沒有宮裡的敕令,您再強硬也見不到援軍。”
他老皺的眉眼耷拉下來,笑容威嚴無比:“王爺可彆忘記了,上一個違反規定的人下場,到底是如何悲慘。”
上一個違反規定的人……是慕容昭昭。
在這一刻,江予懷突然理解了伊索曾說的昭昭布下的假降計,如果援軍不達,北煞又一再相逼,不尋點彆的險計又怎麼能打贏呢?
隻可惜她和慕容軍付出最多,卻隻贏得了罵名。這些人,一邊安於她用生命換來的安寧,一邊又唾罵她挑起了爭端。
也許殺了她的人不隻是北煞軍,是這些庸官,是這滿是可笑猜疑的世道,才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天狼山的懸崖峭壁上,粉身碎骨,遺憾成訣。
江予懷站了起來,走到二人麵前停下。與他偉岸的身軀相比,兩個老朽的殘軀顯得更加懦弱不堪。
在他死一般的注視下,他們的身心顫抖著——那是什麼樣的眼神,是渡過無數戰爭的腥風血雨的漠然,是踏過千萬敵人的屍首換來的殺戮之氣,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最後說一次,無論援軍來不來,這戰我一定要打,一旦開戰就絕無停下的可能,兩位大人要是執意要與我作對,破城等於身死,想必你們也不願意看到那種軍麵吧。”
江予懷森然地笑著,懟得二人牙口無言,而後又故意扯長了音調。
“葉將軍,我們還是快點趕到池林修複營地吧,隻怕是那些北煞人早就摸清了我們難以調兵得路子,這段時間定會找儘方法來攻城,可得守好了。”
葉權隻得連忙稱是,江予懷也不再看二人青紅交錯的臉色,衣袍一揮就出了門。
怎料他才躍上馬背,卻見慕容鳶慌慌張張地就跑來了,手裡還抱著藥舂子。
她抬眼看著他深邃的眉眼,這些天的連日奔波,已教他的膚色褪去珍珠白而變成了小麥色,眼底的噬蠱藍紋卻更加明顯,已是藍得發青,宛若腰瞳。
她的眼裡有了點點濕意:“王爺,前路危險,我雖然不會武功,但自小也熟讀兵書,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不可,”江予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絕道,“戰場刀劍無眼,你留在城中,我才能放心。”
看著她明亮的雙眼,他猶豫片刻,終是教馬俯下身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慕容鳶隻覺得心裡一片酸脹,對於將軍而言,每一次分彆都是赴死,阿姊是,江予懷亦是,唯有她來承擔無邊的苦果。
但是她還是不想讓他擔心,仍是堅強地點點頭道:“那我在城中好好照顧病人,等你回來。”
“好。”江予懷勾起一抹微笑,竟沒發覺眼中是如此的柔情似水。
*
暮色四合,絢爛的晚霞似火一般席卷滿山遍野。耶律齊枯坐在軍帳裡,眼裡充滿疲憊。
從開始的商戰,到突然爆發的疫病,再是白白葬送兩隊精兵,一世倨傲的他好像一碰上江予懷就一輸再輸。
柯野坐在下首與他作伴,一句話也不敢過問。隻看著他用朱砂筆將幽州城圈了又圈,氣憤之意不言而喻。
直到天幕變黑,耶律齊才像是突然打了雞血似的,在地圖上瘋狂做著標記。
“這裡,”他眼色猩紅地瘋狂勾勒著池林到天狼山的那一處險道,“我們把一部分軍隊調過去,隻配十天的糧食,等到把江予懷或者葉權引上天狼山,我們就把鳥道的鐵索全部砍斷,把大梁軍困死在山上。”
他越說越興奮,甚至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同時,另一隊主力直奔幽州城,他們援軍來得慢,守官又無能,隻要我們速度夠快,就能打下城門。”
柯野好像聽懂了他的意思,卻是內心大駭。“將軍的意思是,那一隊的兄弟全部都要舍棄了?”
耶律齊應道:“沒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江予懷是個狠角色,肯定也想把我們往天狼山上引,然後活生生地把我們耗死,我們就假裝順了他的意,派出去的人還不能少,才能讓他上鉤。”
柯野有些茫然道:“那這隊人馬要分給哪一任將領呢?”
耶律齊被他的話激起了興致,他嘴角一勾,麵目笑得猙獰割裂。
“你倒是提醒我了,要足以讓他相信,又足以穩定軍心的,當然是佐領最合適,不是嗎?”
柯野的臉色瞬間唰白,他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場戰要有犧牲,而一向與他政見不和,又在軍中聲名頗旺的伊索無意是最佳人選。
耶律齊卻不管他的意見如何,反而故作輕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向與佐領交好,這道軍令就由你去傳吧,等這場戰事結束,我給你升銜。”
忽地,他的五指又深深扣入柯野的肩膀,湊儘他的耳邊惡狠狠地說道:“你和他不一樣,你是聰明人,可不要教我失望。”
他知道柯野是伊索一向得力的助力,但卻不想給他留。
柯野頹然退了一步,他自然明白如果自己真的去傳了這道軍令,無疑就是與伊索決裂,被動歸入了耶律齊的陣營,可是卻不能反抗來自大將軍的壓迫。
良久,他才輕輕“嗯”了一聲,口齒間都是苦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