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江予懷所料,幽州府打撈上幾具北煞人屍首的事情一傳到耶律齊那邊,他就差人送來一封字裡行間充滿挑釁的戰書,挑明因為幽州府軍民濫殺無辜在先,不日就要帶著北煞鐵騎踏破幽州城門,奪下天狼山闕。
江予懷坐在軍營裡,葉權看不出他的臉色如何,那封信就靜靜躺在桌上,白紙黑字好不清晰。
良久,才聽到他冷冷說道:“天狼山能抵擋北煞軍多久?”
葉權道:“那裡都是鳥道橫絕,而且三麵都是峭壁,隻有一麵開了路,慕容軍曾在山上久戰一月有餘。”
說到這,他的回憶被勾起。
聽說慕容昭昭本來帶著慕容軍前去北煞招安,卻不知怎麼的與北煞起了爭執,半道上竟誤打誤撞闖到天狼山上。
而後又聞北煞起了殺心,慕容昭昭打算魚死網破,所以雙方在山上苦戰一月。
最後漠河的十五萬精兵隻剩下一萬殘兵,加上幽州城在這一段時間裡做好了充足的守城準備,從其餘各路府軍調撥的援軍也已經趕到,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漠河殘部絞殺。
而七萬慕容軍,無一人生還,連屍身都沒有人過問。
天狼山上,浴血的慕容軍旗旁,餘殘槍一把,帶著少女的遺恨,永遠矗立在風雪之中。
江予懷點點頭:“北煞挑起戰事,不日就要攻城,肯定也能猜得到我們要把他們逼上天狼山,他們的糧食不能打持久戰,肯定會起點彆的心思。”
葉權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王爺是打算?”
江予懷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語幾聲之後,葉權茅塞頓開。
*
眼見著連辦了兩次的百人大祭,鼠疫卻沒多少好轉,北煞的岐鎮裡人人自危。
掌管倉廩的小吏坐在穀倉前唉聲歎氣,因為糧食不多又要準備作戰,為了保證有足夠的軍糧,耶律齊克扣了不少百姓的口糧,可是病人體弱本就要多加餐飯,糧食不夠便又要犧牲更多人,如此循環往複,已然是一場人間噩夢。
一旁同是在倉廩做事的好兄弟卻偷偷跑了過來,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眼裡帶了一絲興奮。
“我這有個好機會,保證可以讓將軍記大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小吏有些不信:“什麼好事?”
小兄弟鬼鬼祟祟道:“自然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看兄弟這麼夠義氣,你也得幫我個忙。”
小吏道:“什麼忙?”
“實話告訴你吧,前幾天我又去了趟榷場,本來想把家裡的絲線全部賣掉,沒想到大梁那邊突然不要了……”
“你瘋了!”小吏連忙捂住他的嘴,“將軍不是早就下了死令,不允許再踏進榷場半步嗎?”
小兄弟不耐地甩開他的手道:“我知道,隻是現在糧價飛漲,我老娘又得了疫病,就指望能多點吃的,按我每月拿的那點錢,都不夠她吃上十天米了。”
“先不說這個,”他又神神叨叨道,“關鍵是你知道我聽到了什麼消息嗎?”
“什麼消息?”小吏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是一個賣跌打藥的老頭子說的,他那經常有很多官兵光顧,所以消息也靈通。”
小兄弟接著道:“聽說現在幽州城也鬨鼠疫,眼下還沒解決鼠患,打算把糧倉裡的糧食都運轉到他們池林外的軍營去。”
自從雙方戰書一下,軍隊都駐紮在池林之外,而池林後麵就是飲馬河,如果想要快速運糧,走水路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法子。
小吏醍醐灌頂:“你是說,讓將軍派人去劫糧?”
“對啊,”那人十分高興,以為自己抓到了天賜的好契機,“隻是我畢竟違了軍令,所以才要你去跟將軍說,順便幫我美言幾句,讓他不要追究我的罪。”
小吏一番思量,一想到自己即將從一個整日對著穀倉轉的小官實現飛黃騰達,不禁也熱血沸騰起來,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於是這一則從天而降的好消息就傳到了耶律齊的耳朵裡。
彼時他正在對著行軍路線一籌莫展,因為北煞進幽州的路除了天狼山那一條就隻剩下池林,但是江予懷肯定會在池林設下重重妨礙,把他往天狼山上逼。
其實原本天狼山對他們來說也不算死路,他們雖然不好攻山,但是大梁軍隊也下不來,隻能比誰先耗死對方,隻是現在北煞軍糧隻能撐兩個月,死抗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眼下不同了,白花花的糧食就擺在眼前,若是都進了他的口袋,雙方局勢豈不是即刻翻轉?
他想都沒想就免了那個偷跑去榷場的小官的罪,甚至即刻給二人都記上二等功,隻待打了勝戰以後就晉升他們的軍銜。
又打開了牛皮地圖,在池林和飲馬河旁勾勾畫畫。
站在一旁的伊索始終看在眼裡,卻覺得萬事太過順利,反而讓他起了疑心。
於是他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將軍,此事雖然是好,但是還須甄彆真假才好啊。”
冷不丁地被潑了一盆冷水,耶律齊本想發火,但想到這些日子確實一意孤行地放下許多錯誤,所以也按捺下急躁的脾氣,轉身叫了個小兵。
“你去瞭望塔看看池林那邊有什麼動靜,速度回來報告。”
小兵道了聲“是”,便馬不停蹄地趕去城樓的瞭望塔。
不出兩刻鐘,他便氣喘籲籲地回來了。
耶律齊的眼裡帶著濃濃的迫切:“怎麼樣?”
小兵喜上眉梢:“報告將軍,大梁那邊確實陸陸續續有糧船順著飲馬河一路抵達池林,看樣子估計有個百來石,而且大部分士兵都去運糧了,軍帳隻留了一隊守軍。”
“真是天助我也!”
耶律齊內心的疑慮儘消,火速在池林附近標下幾個紅點,派柯野領著三千精騎兵偷偷遣往池林,又派伊索帶著五千人順著飲馬河而上,隻道是速度形成包抄之勢,要教陸糧和水糧一個不留。
*
在池林外,柯野觀察四周密林,身後跟著三千精騎兵。
他輕聲囑咐道:“就按剛才說的,你們分為左右兩翼,左翼引開大梁軍火,右翼趁機包抄糧車,能帶走的儘量帶走,不能帶走的也得一把火燒掉!”
寂靜的叢林十分安靜,他往天上放了支響箭,示意走水路的伊索那一隊可以動身。
於是騎兵迅速分為了兩翼,左翼軍先行,弓箭紛紛往大梁軍帳射去。
隻聽人馬嘶吼,林間卷起漫天黃沙,似乎有不少大梁士兵被左翼軍逼得紛亂逃竄。
趁著軍帳周圍空虛的時機,柯野帶著右翼軍直奔糧車。
直到騎兵們紛紛將糧車套在馬後,連忙掉頭準備帶出池林時,身後的密林中卻設出了鋪天蓋地的箭雨!
因為戰馬已經套上了糧車,縱使騎兵們用力鞭撻也奔跑不快,密林的遮擋更是讓他們難以分辨箭矢射出的方向,於是紛紛中箭墜馬。
原本引開主力的左翼軍隻看著眼前的人群突然向四麵八方散開,各往池林深處分散開來。
北煞軍瞬間失去目標,在猶豫之後人群已經不見蹤影,又聽身後的右翼軍慘叫連連,於是連忙往回趕。
見著身邊越來越多的士兵倒下,柯野在倉皇之際又看見左翼軍前來送死,一時目眥儘裂。
“不要回頭——”
隻可惜為時已晚,無情的箭矢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又展開了一場前赴後繼的追逐戰。
直到他們一路奮力掙紮,才終於逃離了恐怖的池林。
柯野看向身後,三千精兵隻剩下兩百來人,拖著十駕糧車。
他們一路奔著圍抄大梁軍而來,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江予懷——”
柯野仰頭哀嚎,一拳隻揮在了空氣上。
另一邊水路軍也開始進軍飲馬河。
北煞很少在水上作戰,所以幾乎沒有幾個人能在水上辨彆方向,為了不迷失方向隻好將船隻的前後都用鐵索暫時鎖在一起。
騎兵幾乎引去了池林的所有守軍的兵力,眼下糧食都好好地擺在岸邊,北煞士兵喜不自勝,紛紛下船扛起糧袋就往船上塞。
雖然暫時不知道騎兵那邊的情況如何,但水路這邊進行得十分順利,十餘艘大船都裝得滿滿當當,準備掉頭回鎮。
彼時伊索站在領頭船的船頭指揮眾人打好配合,抬眼卻看見天邊無數流星墜跌。
直到第一個“流星”逼近,他才發現天邊襲來的不是什麼流星,而是無數抹了油的火箭。
他連忙讓人調轉船頭,可是連成一條水蛇的船隊並不十分靈活,很快火勢就從船尾處蔓延,隨著陣陣東風瞬間燃起了三四艘船。
他心道不好,揣著兩根小小的指向旗跳上甲板最高處,對著後麵的船隊怒喊。
“斷隊——”
於是各船上的士兵都紛紛往船頭船尾兩處跑去,費力地解著鐵索,但堅固的鐵索並不十分配合,眾人解了半天也沒什麼鬆動。
伊索急中生智,一把把船頭揚著的碩大北煞軍旗拆下來,沉到水裡浸濕,然後蓋在了壘好的糧袋上——那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他又連忙指揮道:“眾船聽令,保糧要緊!”
各船的領軍紛紛學著他的樣子撤下軍旗,原本意氣風發的虎狼之師眼下變成一群無頭蒼蠅,空蕩蕩的船桅更顯得狼狽不堪。
等到解開桎梏能四處逃竄之時,隻剩下四艘船沒被擊沉,身後的火箭依然咄咄逼人。
所幸的是剩下的領軍都是身經百戰的將領,遇事比較冷靜,能死死跟著伊索的船甩掉後麵的火箭,一路逃回岐鎮外。
伊索從船上下來時,正看見柯野一臉死灰地攤在糧車旁。
見到同樣狼狽的水軍,他抬起猩紅的眼,語氣裡帶著無數悲涼。
“我們都被江予懷騙了,那麼多的兄弟……他們都白死了。”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伊索霎時跑回船上,一把掀掉軍旗,拔出匕首劃破了糧袋。
眼前的景象卻教他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