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寥寥幾顆星星餘輝慘淡跟,就連月色也朦朧不明。伊索坐在帳中,輕輕閉上了雙眼。
他的聲音帶著一點疲憊:“你說將軍讓我帶隊去往天狼山那條道?”
他的發問讓周圍的氣氛變得無比沉重,柯野不敢再說第二遍,但無聲的肯定已然揭示了答案。
縱使他再怎麼措辭謹慎,伊索已經縱橫沙場怎麼多年,如何聽不出其中好壞。
良久,伊索在寂靜之中睜開了眼,苦笑幾聲道:“若北煞真的能打贏這場戰,能為漠河將軍雪恥,我死不足惜。”
他又仰頭看著眼前曾親自一路提攜的青年,眉目已然淩厲,羽翼正在長成。
“我不怪你,勞煩你去回了將軍,待我明日整頓三軍後,就親自帶隊去池林外攔截大梁軍。”
“是。”
柯野最後不忍心地看了他一眼,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護身符默默放在桌上才離開。
*
翌日清晨。
不過五更天,衝破雲霄的鼓聲在城樓之上響起。
兩萬大軍出了城門,正整齊有序地行進著,伊索騎著馬走在最前頭,涼風刮過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令他心裡平添一絲悲傷。
他在馬背上突然回首,高樓城闕,一人執著土如豆燈火,身影若隱若現。
是柯野在遙遙相送。
城樓下亦聚齊了另外的人馬,那才是進攻幽州城的主力軍,不同伊索帶的那支隊伍的死寂,他們摩拳擦掌,滿是緊張期待。
等到行至池林之外,伊索教眾人放慢了腳步,熹微的天光幽幽照著密林旁的小路上,那條路前端越來越狹小,可以直接通往天狼山。
他十分謹慎地派了幾個小兵先行探路,確定這段路沒有埋伏之後,他又故意放了幾個響箭,旨在速速吸引大梁軍前來。
隻聽四周的空穀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不等北煞軍回頭仔細看,沙地上卻突然提起無數條荊棘做的荊條繩子,縱橫交錯地困住了馬腳,馬兒吃了疼又把背上的人給抖了下來,正好被荊條紮得遍體鱗傷。
眾人還在不知所措之時,伊索卻知道是敵軍來了,連忙策馬錯開交錯著的荊條的埋伏,奮力地往天狼山奔去。
“眾將士聽令,都上天狼山——”
餘下的人聞令策馬相隨,有的馬兒實在掙脫不了荊條的束縛,於是陸續有人棄馬奔馳,烏泱泱的一行人直直取道天狼山。
天狼山終年積雪,越往山上走雪層越厚。
伊索看著前路雪間還殘留著許多紛亂的馬蹄痕跡,想著大梁軍也許早在天狼山上做好準備,身後的人馬似乎也在步步緊逼。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容——這一切的跡象無不印證著大梁已經上當了,把大部分的兵力都調到天狼山上來,想學著三年前慕容軍的那一套招數製裁他們。
但這次他不會再上當。
再往前走,到了半山腰處,依稀又有生過灶火的痕跡,路邊隨意堆著燃儘的柴火,前路有依稀駐紮著一圈軍帳。
伊索抽出長刀,雙手抓緊韁繩徑直奔騰,想率先搗毀大梁的營地。
直到軍隊越來越接近那一圈軍帳時,四周的山頭上卻紛紛落下巨大的雪球,雪球滾落之時又纏上了更多的雪,體積愈發膨大。
北煞軍紛紛四處逃竄,奈何雪球滾落的速度非同小可,輕易就壓倒了一波人。
伊索閃避之餘,眼神死死盯著四周的山林,那裡人影奔跑紛紛,幾乎辨不清人數。
“彆慌,往山上跑!”
眾人便竭力往四周的山坡上爬去,前麵的人被雪球擊落,後麵的人又立馬爭先恐後地跑到前頭,直到大批北煞軍都在山坡上艱難攀行,雪球卻突然沒了,連帶著人影也幾乎一瞬間整齊地消失。
伊索翻過山坡,眼前的針柏林覆滿冰霜,竟然分外眼熟。
身後逃出來的人等待著他下一步的指示,卻聽山林間響起數聲熊嘯,地麵震動不已。
他的瞳孔霎時一縮:“不好!”
話音未落,幾隻白熊就從山林各處衝了出來,他們似乎方才才被人激怒,因此眼眸皆猩紅嗜血,恨不得將眼前一行人全部吞之入腹。
剛整理齊整的隊伍霎時又四下散開來,白熊無目標地攻擊每一個人,林間殘軀斷肢無數,哀嚎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伊索的馬兒早就入了它們的腹,他卻不敢耽擱,拚儘全力地向前奔跑著,身後的白熊卻不依不饒,邊嘶吼著邊窮追不舍。
直到伊索慌亂之中不小心被雪層覆蓋著的暗石絆倒,身後的白熊就瞄準時機撲了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右腿。
右腿傳來鑽心的痛覺,伊索喘著粗氣,無論左腳怎麼使勁蹬它也紋絲不動。直到白熊又張口撕下了他腿上的一塊肉,他疼得近乎昏厥過去,卻突然摸到腰間的匕首。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猛然拔出匕首,對著熊眼就戳了下去。點點鮮血濺出,白熊吃疼地慘叫一聲便鬆開了嘴,肥碩的身子往後跌去。
伊索緩了一口氣,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又撿起遺落的長刀,一深一淺地往山林儘頭奔去。
直到危險的山林被拋在身後,眼前豁然開朗,他回頭看去,隻有約莫七千人還能跟著,眾人身上皆血跡斑斑。
而對麵冰河千尺之處,一人騎著白色駿馬,一襲黑衣在白霧茫茫中分外醒目。那是化成灰他也認得的人——江予懷。
隻是他看向他的身後,一眾大梁軍皆身穿黑色介胄,人數卻足足比他們少了一半還多!
伊索不可置信地喊道:“江予懷,你到底在天狼山上埋伏了多少人。”
“一共三千人,對付你,足矣。”
江予懷冷冷吐出幾個字,纖長的眼睫盛著雪點,更襯得他清冷如仙。
伊索這才反應過來,山下的木蒺藜陣、山腰的灶火包括山坡的雪球,都不過是他造勢的障眼法罷了,為的就是讓他誤以為引誘了大梁軍的主力上來,卻沒想到隻有區區三千人。
如此,便還有七萬多的大梁軍在守著幽州城,雖還是不及北煞十萬兵馬之多,但北煞的勝算已經沒有那麼大的把握了。
他死死盯著江予懷的臉,咬牙切齒道:“你騙我。”
江予懷冷笑一聲,麵容不屑:“我不以身入局,如何能引你上來,你自以為布下天羅地網,殊不知你才是這盤棋局中任人宰割的棋子。”
伊索氣得怒火上湧,右手緊緊捏緊了刀柄,即刻嘶喊著朝他衝去。
江予懷身後的大軍卻突然放箭,漫天的箭矢不似從前鐵箭一般烏黑,卻是清透的白色。
直到身邊一名士兵中箭落馬,伊索才看清箭的樣子——那箭渾身通透,原來是堅冰所製,尖端削得無比尖銳,幾乎輕輕一碰就能割破皮膚。
此時此刻,他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江予懷本就不想像他們原先盤算的那樣打算在天狼山上耗死他們,反而將兵力和物資都留在了幽州城,早早地開始了守城的準備。
行至末路,他反而不再氣餒,反正上了山橫豎都是死,也顧不得幽州城那邊的戰況了。
他的目光鎖定那抹在亂軍之中遊刃有餘的黑色身影。
隻要能殺了江予懷,他也不算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抱著這樣的決心,他提著帶血的長刀,逢人阻礙就殺之,直到雙眼浸滿鮮血,才一步一步地來到江予懷身旁。
待他抬起長刀奮力劈下的那一刻,江予懷反應明捷地在馬背上向後仰去。
耳邊被撕裂的風聲呼嘯而過,刀尖堪堪割下了他的一縷青絲,輕飄飄地落在了雪地上。
他側臉一看,眼中殺意毫不掩飾,也提起寒光鐵戟朝伊索揮去。二人一進一退,並分秋色,竟殺得難舍難分。
霎時,遠處的山峰卻突然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鳴聲,緊接著地動山搖,遠處的雪山隱隱在晃動。
不好,是雪崩!
江予懷瞳孔一縮:“快逃!”
頃刻間,山野都被漫天的白雪覆蓋,人群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而山巔之處卻還在滾下大片大片的積雪,不出一個時辰四周便歸為寂靜。
*
幽州府。
“將軍,求求你就放我出城吧,王爺他有危險。”
城牆之上,慕容鳶正苦苦哀求著,她鬢發散亂,眼鼻通紅,顯然已經心火如煎。
自從她早上夢見江予懷一身是血地躺在雪地裡被驚醒後,就忙不迭地跑了出來,卻被告之他早已經出發去天狼山,同時為了守城,城門早早地就落了鎖,任何人都不得進出。
葉權有些無奈地解釋道:“不是我不肯讓你出去,實在是大戰在即,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影響戰局,我不能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冒險。”
“我知道了。”眼見沒有希望,慕容鳶忽然卸了力氣,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良久,她拒絕了周圍人的好意幫扶,倔強地撐著身子站起來,跌跌撞撞地下了城樓。
城裡的百姓早就轉移到後方加以保護,她一抹瘦弱的身影在空蕩蕩的城中顯得十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