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煞岐鎮,將軍府內。
耶律齊坐在撲著一整張白虎皮的檀木椅上,一臉陰沉地盯著座下的伊索看,後者自知理虧,偏著頭不與他直視。
於是他嗤笑一聲:“怎麼了,佐領一向心高氣傲,今日卻做了什麼雛麅子,竟然連本將軍的正眼都不敢看了?”
伊索將心頭的那口氣咽了又咽,醞釀一會才低了聲線:“我本來也是好心,現在釀成壞事,將軍應該,我毫無怨言,但是我寧願上前線拚刀槍,也不想在這裡做低聲下氣的小兒。”
“佐領好骨氣!”
耶律齊偏偏明裡暗裡地貶低道:“隻是你騙了我才拿到通行敕牒,這件事又該怎麼算?”
伊索卻是覺得不服氣了,挺直腰杆道:“此事我不曾有錯。國人都隻貪圖眼前的蠅頭小利,都把田牧換了桑蠶,動搖了根本,大梁又禁止百姓販糧,要是以後北煞出了什麼危機,去哪裡找糧食吃?”
“要用錢堵住百姓的嘴,還有一部分銀子流進我們的口袋,你以為大梁的津貼能堅持多久?”
耶律齊隻覺得他是膽小鼠輩,成不了什麼大事:“何況銀錢多了軍餉也就多了,再加上我們有的是力氣,打他就是了!”
伊索內心卻自有一番思量。
耶律齊隻對軍事感興趣,不知道軍政財三者牽一發而動全身,銀子紛紛流進北煞固然好,那物價不也得漲得厲害?
他還想辯解,幾名小兵卻慌慌張張地闖進來了。
“報——”
突然被人打斷,耶律齊略帶不滿地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慌慌張張的,沒看見我在和他們談事情嗎?”
知道將軍的脾氣一向不好,小兵額間冷汗涔涔,映硬著頭皮說道:“咱們鎮裡的倉廩鬨了鼠患,足足少了十分之二三的糧食。”
“什麼?!”
耶律齊聞言暴跳如雷,霎時從椅子上跳起:“好端端的,怎麼突然鬨了鼠患?”
小兵諾諾回答道:“現在開春時節,正是老鼠繁衍旺盛的時候,偏偏官倉廩的那幾個小兵這幾天都回家幫忙栽桑樹去了,他們本想著一時離開不會有什麼錯,沒想到這幾天突然鬨起了鼠患。”
“一群廢物!”
耶律齊冷冷問道:“現在怎麼處理的?”
“糧食已經轉移,隻是老鼠太多,光是抱些貓兒去是不頂用的,隻能在飼料裡摻了毒劑,如今已經死了一大半了。”
小兵說完,又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隻是不知那些犯了錯的士兵,將軍打算怎麼處理?”
耶律齊隻覺得心煩意亂,皺著眉頭厲喝:“還能怎麼辦,留著一群見錢眼開的蠢貨有什麼用,通通殺了。”
“是。”
小兵慌張地正要轉身,又被他叫住。
“等等——”
耶律齊臉上掠過一絲陰狠之色:“處決之後記得將他們的屍身都丟到飲馬河裡去。”
飲馬河縱橫岐鎮和幽州府,小兵不知他有何用意,但還是應了。
耶律齊轉身對著剛才一言不發的伊索說道:“你也彆太得意,我們就算少了那部分的糧食,也夠兩個月的,足夠我們打完這場仗了。”
伊索沒有再動肝火,隻是淡淡提醒道:“將軍還是趕緊派人去控製百姓們棄穀賣桑吧,早一刻便能多一份糧。”
耶律齊冷不丁地吃了癟,隻是憤恨地給柱子就來了一角,教上頭的朱漆都脫落下來。
“江予懷,這回算你運氣好,但做人不能隻靠運氣,我們走著瞧!”
*
接下來好幾日,耶律齊都派人去嚴控百姓私自更田種桑,甚至為了貫徹到底還禁止國人再去榷場賣絲。
隻是幽州府仿佛有意與他對著乾似的,榷場那邊的收絲價格頻頻抬高,甚至抵過了普通玉石的價錢,引得更多人瘋狂地拋售絲布。
北煞不似大梁尚有百年國底可以給百姓津貼,所以反而管控越森嚴,底下的人私下交易活動越猖獗。
耶律齊迫不得已,隻好下了違者斬立決的死令。
在這經濟一片混亂的關鍵時期,隨著浩浩蕩蕩的滅鼠運動的開展,一場恐怖的病毒悄悄蔓延開來。
天氣陰霾的下午,伊索邁著沉重的步子來到將軍府的內堂外。
隻是他還沒進去,就聽見王後的怒罵聲。
耶律明珠顧不得一身華美妝飾,幾乎是把手指頂在耶律齊的鼻尖上,破口大罵道:“你個糊塗東西整日裡做的都是什麼蠢事,眼下鼠瘟泛濫得厲害,大王震怒不已,你教我怎麼辦?”
耶律齊卻不服氣地頂嘴道:“那正好,現在不是糧食吃緊麼,那些死人省下的糧食,正好可以多供一點給活人,一命換一命,也算他們的福報。”
耶律明珠氣不打一處來,憤然一掌過去,打得他的頭霎時歪到一邊。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視下,她咬牙切齒道:“你可知,你害得我的烏爾曼也得了鼠疫?”
耶律齊被打得發懵,他的榮華富貴都是靠耶律明珠帶來的,如今她的兒子卻得了鼠疫。要是王子出了什麼事,大王肯定不會饒了他。
於是他才後知後覺地有些害怕地問道:“那要怎麼辦?”
耶律明珠被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氣得怒極反笑:“大祭司說了,這次天神發了大怒,想要除了北煞的禍患,需要有百人大獻祭來認罪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萬萬不可。”
伊索大步走近,直視兩人彙聚的目光道:“眼下國內已經動亂不安,如果又要獻祭百姓,恐怕會擾亂民心啊。”
耶律明珠冷笑道:“那佐領說我的烏爾曼要怎麼辦,區區一百個人就能換一個王子的命,這難道還做不出選擇嗎?”
她的眼神裡帶了點嗜血的殘酷:“百姓我不動他們就是了,就先從奴隸開始獻祭,直到天神息怒為止。”
伊索歎了口氣,都說大祭司血承神脈,如今天神發怒,誰又敢不從?
在北煞,奴隸的命畢竟比百姓低賤,這已經是他能為眾生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
幽州府內。
公廨裡濃煙滾滾,空氣中飄著濃鬱的藥味。
院中的空地上擺了數十個藥壇子,慕容鳶和江予懷隨著府裡的眾人一起添柴煎藥,再由龐盛帶著人送去給那些得了鼠疫的百姓。
“龐叔,”慕容鳶擦著臉上蒸出的汗,好意提醒道,“你的身子不好,還是我替你去發藥吧。”
“那怎麼行。”
龐盛搖搖頭,特意拍了拍身下木輪椅道:“你要照顧王爺,何況我推著輪椅走路又不費力氣,還能幫著他們記著患病的人數,豈不是方便許多。”
自從北煞突然明令禁止百姓賣絲之後,再加上內部的動亂尚且自顧不及,榷場的交易就迅速降到冰點,他也清閒下來,正好能幫著除疫。
他翻了翻手中登記的疫病名冊道:“雖然此次疫病來得凶險,但好在大夥煮藥分藥及時,就在各處都撒了石灰祛鼠毒,如今病人已經從最初的百餘人降到三十餘人,想必很快就能渡過難關。”
“龐大人說的在理。”
一旁的江予懷接過話頭,因為在這排排藥爐旁被蒸得發熱,他早已挽了袖子,結實的小臂上墜著點點汗珠。
“這疫病本就是北煞那邊傳來的,眼下我們這邊的情況尚且如此,隻怕是耶律齊那邊更加混亂不堪了。”
“是的,”慕容鳶費勁地碾著藥草,麵上帶了點憂鬱之色,“雖然兩國一向交惡,但是百姓畢竟無辜,隻希望北煞人民也能早日擺脫疫病折磨吧。”
幾人正說著,門外卻突然衝進一個慌裡慌張的漢子,見到江予懷就“撲通”一聲跪下。
“王爺,”那人急得淚眼婆娑,顫著聲說道,“我家井裡打上來好幾副屍體,看樣子是北煞人。”
他有些驚恐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淨色的臉頰,慕容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定是那些人臉上都有狼紋,才能斷定都是北煞人。
她有些狐疑地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撈上來北煞人的屍體呢?”
生怕江予懷誤會,大漢連忙焦急地解釋道:“俺可啥都沒乾,我家井底連著飲馬河的河水,說不定是從北煞上遊那裡漂下來的。”
“不必自亂陣腳,我們還是去看看再說。”
江予懷把最後一把柴火丟進藥爐裡,麵色冷冷。
*
偌大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屍首,他們麵上皆覆狼紋,身上的介胄都還未脫下,甚至五官都驚恐扭曲,想來是事出突然。
慕容鳶皺著眉觀察,幾人都是腹部被利劍貫穿,空洞洞的格外瘮人。麵色雖然發白,卻不像得了疫病的人一樣眼下黢黑,唇色也是正常的青紫色而不是殷紅色。
真是奇怪,這群人並沒有疫病,那為何會白白送了性命呢。
看向一旁麵色凝重的人,她有些擔憂道:“眼下要通知北煞那邊嗎?”
“嗯。”
盯著幾人死不瞑目的屍首,江予懷麵色如冰,眼底陰沉得如一潭死水。
“他們既然會出現在這,就是衝著我們來的,就算不說耶律齊自己也會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