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期限很快到了,慕容鳶和江予懷在池林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看見耶律齊姍姍來遲的身影。
看見二人,他並不對自己的遲到羞慚,麵上反而帶了點漫不經心的笑意。
“王爺可真是準時,隻是我不小心在路上耽擱了一下,你不會怪罪吧?”
江予懷不想與他多嘴,冷冷挑眉道:“自然。”
耶律齊接著皮笑肉不笑道:“聽柯野說你在榷場綁走了我北煞的佐領,既然要談判就要拿出誠意,我得先見到人才行。”
江予懷一個抬手,全身緊緊捆著鐵鏈的伊索就被幾名士兵拽了上來,他滿臉怒氣,卻不想抬眼看耶律齊戲謔的臉色。
耶律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裡知道他身為漠河舊部,一向不服他的管控,此刻卻伏低做小,心中也有了一點爽意。
“嘖嘖嘖,想不到伊索你一向自詡漠河將軍的舊人,竟然也有為人俘虜的時候。”
聽著他的意有所指,伊索目眥欲裂,被塞死了破布的嘴裡徒然悶哼幾聲。
江予懷反而似乎十分好心地勸阻道:“既然同是北煞將領,耶律將軍何苦為難他呢,今日談判若成,這人你就帶回去,否則就讓他把命留下。”
耶律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要談什麼條件。”
他淡然回應:“請耶律將軍高抬貴手,將你的軍隊帶出池林一帶。”
池林地處兩國交界,四處環山又有密林重重,幾乎是行軍作戰的好掩地,耶律齊帶著部隊在池林外紮營,其心昭然若揭。
隻是北煞三年前元氣大傷,雖然使慕容軍這個心腹大患全軍覆滅,但也拿不準幽州府現在的實力,所以雖然幾次三番地前來騷擾,但也沒敢貿然挑起戰火。
誰知耶律齊隻是雙手抱胸,容色倨傲:“這個條件不成,談判也沒什麼意思,要不你就把他殺了吧。”
伊索猛然抬頭,滿目怔然。柯野還想爭辯些什麼,卻又被耶律齊攔下。
江予懷卻出乎意料地冷靜,隻是教人把伊索拖上來按在地上,教他四肢掙紮不已,被迫沾上滿臉的沙土。
他衝皺著眉盯著伊索的耶律齊冷笑一下,便毫不猶豫地抽出腰間的匕首,刀尖如一道隕星般衝刺落下。
耶律齊的瞳孔一縮:“且慢——”
但為時已晚,那刀已經落了下去。
伊索側著頭,看著擦過臉頰深入地麵三寸的匕首,他那驟然停止跳動的心臟又恢複如初,不知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江予懷低低笑了幾聲,狀若無辜道:“二位放心,我使刀,向來都很有準頭。”
耶律齊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他本想激江予懷一下,料定他不敢殺伊索來挑起戰事,想挫挫他的銳氣。
誰知江予懷反倒給自己上演了一出好戲,殺了己方的風頭。
於是他陰惻惻地笑道:“王爺好本事,但可彆忘了如今正是邊貿興盛的時候,你們高價收絲有求於北煞,這就是你們對待合作的態度?”
“將軍這話就不對了。”
江予懷卻不想給他麵子,冷言冷語地搪塞回去:“有道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都是真金白銀的交易,我們互不相欠,能因利而合,自然也能因利而分,誰又比誰高貴呢。”
“說的倒是好聽。”
耶律齊不甘落後,反唇相譏道:“我隻是一個行軍打仗的粗人,自然是沒有你如此好的口才,你把人放了,我回去就撤軍。”
“口說無憑,還請將軍立下字據。”
江予懷發落一個眼神,身後的士兵立馬遞上筆墨紙硯。
紙張上已經寫了密密麻麻的漢字,耶律齊粗略掃了幾眼也不甚懂,咬破指尖就畫了押。
柯野也上前扶起了伊索,一把拽出他口裡的破布。
好不容易解除了嘴裡的桎梏,伊索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卻沒等到有人遞上解開鐵鏈鎖的鑰匙。
柯野見狀也壯著膽子問道:“王爺既然達成協議,為何還不放了佐領大人?”
“因為我還要向耶律將軍討一物,”江予懷垂眼,不動聲色道,“三年前,慕容昭昭給你們烏爾曼王子的合作條約在哪?”
“哪裡來的條約?”
耶律齊以為他故意顧左右而言他,不禁怒火洶湧:“王爺可不要做什麼出爾反爾的小人,隨便拿什麼東西來要挾我,我的軍隊就在二十裡外,大不了跟你拚個魚死網破,也比在這裡一直受你的氣強!”
“果真沒有合約?”江予懷沒在意他的怒氣,又淡淡問了一句。
“誰像你們中原人窮講究,什麼事都要立下白字黑字才作數。”
耶律齊隻當他在故意迂回兜圈,教他丟了麵子。
“何況那時慕容昭昭敢單刀赴會,又確實勒令全軍後退十裡相讓,我們王子才會一時被她蒙蔽同意合作,漠河將軍也才會轉身被騙到了天狼山,白白葬送十五萬大軍。”
江予懷聽了沒多大反應,麵色依舊平靜如水:“恕我多嘴,方才隻不過是想試試將軍的誠意罷了,如今看到將軍如此真誠,這人就還給你吧。”
說完就讓士兵給了鑰匙,柯野親自給伊索解了鎖鏈,還貼心地擦去了他滿臉的沙土。
隻是耶律齊全程袖手旁觀,據他的性格,丟了麵子隻為救一個一直與他相抗的刺頭,沒在這個時候上去補幾腳就不錯了。
江予懷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匕首,邊用帕子細細擦去刀上的塵土,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還請將軍慢走,恕不相送。”
“爺不稀罕。”
耶律齊冷哼一聲,又狠狠瞪了伊索一眼,才最先跨上馬背馳走。
見人群已遠,江予懷才側身對身旁的人兒低聲道:“這回你可都聽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鳶點點頭。
當初都說葉權副將從阿姊的帳中搜出了阿姊通敵叛國的往來盟約,如今耶律齊卻說北煞根本沒有立下過任何字據,那麼那份盟約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呢?
“葉權副將忠心耿耿,如今已是幽州府的統帥,經過這幾日我在軍營中與他的相處,他的為人足以讓人相信。”
知道她心裡有疑,江予懷輕聲解釋道:“隻是他太過耿直,覺得萬事都是非黑即白,不懂什麼變通,才成為有心之人傷人的利器罷了。”
慕容鳶也自有一番思量:“空穴不會來風,也許是有人刻意模仿了阿姊的字跡,虛構了那份盟約才是,不過既然他對阿姊如此熟悉,想必從前也是與慕容軍非常熟絡,興許龐叔會有點印象。”
“說的也是。”
江予懷翻身上馬,矯健的身姿非凡,向她伸出了手。
“上來吧,我帶你回去問問他。”
*
二人一路疾馳,不多時就回到了幽州府。
得到了新的線索,慕容鳶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就跑到了書房,把正伏首對著賬本的龐盛嚇了一跳。
“祝枝,你遇到何事,竟然逼得如此慌張?”
慕容鳶顧不得其他,隻是急切地直入話題:“龐叔,你可記得從前昭昭少將身旁除了慕容軍,還有沒有關係和洽的其他人?”
“其他人?”
龐盛仔細思考了片刻,才略微有些恍然道:“好像有一個從江北來的青年人,但我一直在清將軍身旁伺候,不甚記得他的姓名,隻是聽說他頗得昭昭少將的信任,所以得以在榷場任職,後來又因為貪汙事發,被昭昭少將打了四十軍棍,硬生生廢了一條腿呢。”
“那就對了,那就對了……”慕容鳶嘴裡念念有詞。
跟周大人曾經說的一樣,有人曾因貪汙巨多,被阿姊打廢了一條腿。
於是他因怨生恨,又因為對阿姊十分熟悉,所以才仿了她的字跡,將那封通敵叛國的盟約放入她的帳中,隻想陷害於她!
見她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龐盛不知所雲:“什麼對了?”
須臾之間慕容鳶便斂了思緒:“無妨,隻是多謝龐叔的解惑,讓我和王爺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有用就好。”
龐盛沒有懷疑她的含糊其辭,隻是又從案邊抽出一張信封,外頭還套著幽州驛的皮子。
“剛才驛裡差人送來一封濟州傳來的信,說是給王爺的,你們看看吧。”
江予懷道了聲謝接過來,拆開皮子和信件,細細讀著信上的內容。
信是魏淩寄來的,他在信中先是說糧道署的差事是怎樣的勞累,難怪其他人都不願意任職,又說自己選擇去管理漕運,濕氣過盛不得不夜夜在雙膝上熏艾。
最後還自誇他怎樣的英明神武,抓到了兩個在漕運做事的小貪吏,一個來自北煞,一個來自江北。
“這小子。”
江予懷看著他瑣碎的流水記事本是無奈一笑,目光卻漸漸凝重起來。
那兩個貪吏,一個來自北煞,一個來自江北。
又是這兩個地方……
從一開始的劉榮華之死到現在,無形之中形成了一個套環,而天狼山之戰中慕容軍的覆滅就是伊始的繩結。
而天羅地網,他們必須找準每一個節點,順藤摸瓜,才能摸到結尾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