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道署 眾人笑他斜封官,誰知他有淩雲……(1 / 1)

光陰即逝,陽春三月。

春花次第盛開,糧道署也迎來了新的生機。

孫秉章在門口往長街那頭不住地瞧去,直到一輛石英頂的馬車出現,忙不迭地叫周圍的侍從都清醒起來,準備迎接貴人。

待到那車上的青衣公子被一行人擁簇著扶下馬車,他便熱絡地迎了上去。

“老夫是本署長官孫秉章,早就在此等候多時了,”他笑得十分熱切,“感謝魏典司不遠千裡而來,我早已讓人打點好你的住處,一會就讓他們送你過去。”

魏淩回之一揖,一派謙和之色:“日後還需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孫秉章笑著擺擺手,舉止間皆是長輩的大度之風,隻見他又湊到魏淩耳邊小聲問道。

“魏學士近日身體可好?”

魏淩沒來由地覺得古怪,印象中他並不是父親的好友抑或同窗,怎麼突然問起他的事來。

為了不拂孫秉章的麵子,他也隻好順著話接道:“家父身體還算康健,前幾日還去翰林院親自修訂《光熙大誥》。”

“那就好,”孫秉章連忙讓一旁的老胥上前來,“外頭風大,擔心著了風邪,讓張叔帶你回附近的院子去吧。”

一旁棗衣灰發的老年男子恭敬地迎了過來,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小魏大人,我們走吧?”

魏淩微笑著點點頭,先扶著他上了馬車,而後自己也跟著上去。

直到馬車的車軲轆漸行漸遠,孫秉章才好整以暇地瞥了一眼一直在身旁一言不發的方予澤,“好意”教導道:“方主事剛才怎麼一直不說話呢,這樣可是缺了禮數啊。”

方予澤拗著脖頸,不卑不亢道:“大人會說便多說些吧,下官沒有什麼好說的。”

孫秉章長歎一聲,方予澤在糧道署辛苦勞務數十載,勉強才升到了主事的位子上,此時魏淩卻天降典司之位與他平起平坐,心中難免會有怨氣。

隻可惜他也是個榆木腦袋,脾性固執,竟沒想到眼前送上來的大好機會。

他於是語重心長道:“你可知道他是什麼來頭?且不說他身後是京陵魏氏,家父還是翰林學士,他一向與汝霖王交好,又能讓異黨的太子殿下親自攥寫任職文書,身份何其尊貴!你若是與他打好關係,說不定就能借此平步青雲,何苦在這小小的糧道署內終老一生呢。”

“平步青雲也好,潦倒一生也罷,我隻求無愧於心。”

聽了他的勸導,方予澤的臉色反而更加不屑:“他的文書不管是誰寫的,終究沒有吏部的官印,隻能算作斜封官。下官自知身份低微,但每一步都是我踏踏實實走出來的,我能問心無愧,他呢,他敢嗎?”

孫秉章連忙示意他住嘴,生怕剛才那番夾槍帶棒的言論教有心之人聽去。

“孺子不可教也,罷了,你既然如此倔強,我以後也不再多管閒事。”

*

張叔將魏淩帶到小院中,院裡裝飾嶄新,芳草葳蕤,假山流水,桃枝盎然,倒像一座小小的世外仙居。

知竹好奇地打量著院中的環境,不禁有些感慨道:“想不到糧道署的待遇居然這般好,這裡看著都能媲美那些京官的府邸呐!”

張叔聽著他的話,不□□露出幾分尷尬之色,隻好諾諾點頭應著。

魏淩未覺有異,隻是讓知竹加快速度好生整理屋子,又特意囑咐了幾句。

“我那書箱裡的書可都得放好了,特彆是酈公的《水經注》,你務必得仔細著些,千萬彆傷了書頁。”

知竹應道:“小的明白,大人一路上都手不釋卷,小心嗬護,這本書對您肯定重要,我一定仔細著手腳。”

魏淩點點頭,又將張叔引到內堂,親自給他斟滿茶杯。

張叔麵色卻突然惶恐起來,差點從椅子上騰躍而起,隻覺得手中得茶盞分量雖輕,卻像一個燙手山芋,教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使不得使不得,末官卑微,怎好讓大人給我奉茶。”

魏淩真摯一笑,無意中露出了嘴角小小的一顆虎牙,看起來少了幾分穩重:“哪有什麼官職貴賤之分,你在糧道署任職已久,按資曆深淺我還得叫你一聲前輩,晚生給前輩奉茶豈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張叔倒也找不出話來反駁他,隻好象征性地淺呷一口,才把茶杯放下。

魏淩卻忽然想起方才在糧道署前,那個站在孫秉章身側沉默寡言的青年,看見他時一臉淡漠,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錯了,他似乎在那人眼中看見了幾分不屑。

於是他開口問道:“張叔,剛才站在孫大人身邊的是哪位官人?”

張叔沉思片刻,突然恍然道:“你說的莫不是方主事?他專管倉廩之事,已經在糧道署待了十個年頭,說話還有幾分份量。”

魏淩眼前一亮道:“那一會我還得去拜見他,請他指教指教才是。”

這……

張叔麵露猶疑,在心裡斟酌著說辭:“魏大人有這般誠心自然是好,隻是方大人他一向不善辭令,若是有哪些話惹了你不快的,還請你千萬不要跟他計較。”

魏淩卻覺得沒有什麼大礙,反而率性一笑道:“從前我在京中看膩了油嘴滑舌之流,不善辭令說明他把心思都放到了公事上,這是好事,要是覺得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會虛心接受,張叔大可放心。”

張叔訕訕地笑著,卻在心裡悄悄歎著氣,魏家的小公子還是太天真了……

罷了罷了,反正糧道署多的是苦差事,魏學士又怎麼忍心教他唯一的兒子在這裡白白吃苦,蹉跎年華呢?左不過過了新鮮的癮兒就要回到京中去了。

*

用了午膳過後,魏淩帶著知竹在糧道署內轉了好幾個圈,才找到在公廨後緊挨著的一排排小小的廂房。

他找了許久才找到方予澤的屋子,彼時方予澤剛回到署中,麵帶倦色地瞥了他一眼,不打招呼就兀自走進屋中。

魏淩輕手輕腳地跟了進去,卻見他在桌邊坐下,半抬著頭冷眼瞧他,於是有些羞赧地說道:“方主事,我能進來嗎?”

“魏典司的腳都已經踏入我的房內,又何須多問。”

他喝了口涼茶,強行將心頭的燥意壓下,聲音有些不耐。

魏淩收斂了笑意,默默走到他身旁坐下。

環看四周,方寸之地不過擺著一方書架,一張木床,一案台一圓桌,另加一個圓木小凳,再也沒有彆的物什,看起來簡樸冷清。

此時外麵又走進來一個清秀小廝,放下手中的食盒布好小菜,除了一道涼拌雞絲,其餘都是些很便宜的時令鮮蔬,就連湯都沒有什麼油水,隻有寥寥幾抹蛋花如柳絮般飄在清湯裡。

見到方予澤麵色如常地吃著,饒是再怎麼遲鈍,魏淩也察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剛才他的午膳用的是三葷兩素帶一湯,還剩了沒吃完的剩菜都送給街頭乞者了,再聯想住所的雲泥之彆,他們明明官級相等,為何待遇卻差了這麼多?

於是他試探著開口,帶著一分小心翼翼:“方主事平常就吃這些?”

“不是我平常就吃這些,是署中所有人都吃這些,前不久濟州發了春水,許多百姓還居無定所,我有這些吃食已經很好了。”

說完,他停了箸,話裡又帶了一絲譏諷道:“當然,魏典司身份尊貴,怎能跟我們這些卑劣之人比呢?你自然是一個例外。”

魏淩聞言怔神,隻覺得雙頰似烈火灼燒般滾燙。

他衣袖下的手攥了又攥,才勉強維持著溫和的笑容道:“我與眾人沒什麼不同,既然濟州糧食緊迫,我便請示孫大人,要他都給我們準備一樣的吃食和住所,把那個院子讓出來給無家可歸的百姓居住,你覺得如何?”

方予澤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那魏典司可得想好了,有道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既然有言在先,想要再改回來可就麻煩了。”

魏淩緊緊抿著唇,片刻,才緩緩道:“你放心,我絕對不改。隻是我來到署中已有半日,不知有什麼差事要交給我做?”

“難道是我記岔了麼,我記得這署中都是苦差事,隻怕你吃不消……”

方予澤故作沉思之狀,而後幽幽笑道:“魏典司要是實在閒得慌,便去幫賬房先生記記賬吧,也讓他輕鬆一點。”

連續的幾番挖苦讓魏淩忍不住蹙眉,不禁厲聲反駁:“若是如此,不能為社稷和百姓做事,我要這典司之位有何用?”

“呀呀呀,魏典司這話可千萬說不得,”方予澤忙掩著嘴,故意露出一副驚慌之狀,“你的位子可是太子殿下親自給的,誰敢說你沒用呢?我隻是說這署中都是苦差事,也隻有像我這般熬了好幾年的老人做得罷了。”

魏淩的麵色冷了下來,再也顧不得什麼同僚情誼——這人說的字字句句不都是在刺他隻是個斜封官,與他正式官的正大光明到底不同嗎?

於是他橫眉冷對:“告辭。”

方予澤笑道:“這是準備回去休息了?”

“非也,”魏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我要去大運河那裡看看。”

大運河,正是春水泛濫的地方。

方予澤的笑意僵在臉上,看著魏淩倔強地轉身離開。

他隻好在心裡安慰著自己,這個年輕人不過是咽不下心中那口氣,故意要擺出樣子給他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