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潤萬物,滋養生靈,本是一個極美極生動的字。可當魏淩來到大運河後,便覺得一切都變味了。
準確說來,他此時正勉強坐在運輸修壩石料的官船上,一路水浪顛簸險些讓他將一肚子酸水都吐儘了。
眼下好不容易等船靠了岸邊,隻見岸上黃泥沉冗,白骨森然,房屋都變成一片廢墟,幾隻水鳥和烏雀在斷壁殘垣上哀歌,河中更是隨處飄蕩著腫爛的屍首。
民不聊生,生靈塗炭。漫山遍野襲來的死氣教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麵對現實的殘酷。
船剛停穩,百餘名壯士就紛紛來搬石料,一名穿著水靠的中年男子奮力從人群中脫身,跑到了魏淩麵前。
魏淩快速打量了一下此人,他裸/露的四肢已經被曬得黝黑,上頭深淺的傷痕不一,都是新傷,而且被水泡得皮都起了褶皺,鼓囊著發白。
那人用脖子上掛著的汗巾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汗水,帶著一副憨厚的笑容問道:“你是新來的運輸監工嗎?我是負責修壩的監工,大夥都叫我老李。”
魏淩笑著回道:“小輩是糧道署新任的典司,聽說濟州發了春水,特地趕來看看。”
誰知老李聽了卻臉色一變,連忙將他往船裡頭推去,嘴裡不住勸導:“大人千萬不可,前幾日這大壩才被洪水塌潰,眼下隨時都有可能漲潮,你要是有了什麼好歹,小的沒法跟糧道署交待啊,不成不成。”
“何須交待,”魏淩遙遙一指,對麵的青壯年們都在努力地運石修壩,在水裡來來回回蹚著也無怨言,“他們若是出了事,你可也要給誰交待?”
老李一時語塞,人有雲泥之彆,命自然也有貴賤之分,可不知為何,麵對著麵前這個小郎君清澈的眼神,他硬是說不出口。
“你放心,我也識水性,多個人幫忙總是好的。”
魏淩說完,側身避開老李的阻攔,也加入了修壩的大軍之中。
但是很快他就覺得不對勁起來——一塊石料足有近百斤重,需要兩三個壯士同時用力才能勉強搬動,效率實在太慢。
那壩上那麼大一個空缺,若是這樣慢慢運送,豈不是一個月都不能補上?
於是他叫停了那些壯士,要他們都放下石料聚過來,那些人覺得他眼生,都站在原地麵麵相覷,直到老李點頭示意他們過去才挪動步子聚過來。
魏淩站在幾十人的行伍麵前,不懼不怯:“石料沉重,你們這樣搬運畢竟太慢,而且過於耗費體力,我有一個法子,能教你們又快又省裡地搬運石料。”
在幾十道充滿懷疑的目光中,他接著說道:“隻需要去搬來幾根粗木墊在路上,你們推著石料一路滾動向前,不僅省力還省時。”
眾人頓悟,紛紛找來木頭,按他的方法來運,石料隻需用幾根木頭撬著往前走,底下的木頭就滾動向前,運起來果然快了很多。
彼時老李正費力地用撬棍頂著石料,卻突然覺得手上一輕。
他抬頭一看,魏淩正拿著另一根撬棍費勁地幫他一起抬著,白俊的臉龐早已曬得通紅,唯有嘴角的笑容不變,那顆虎牙在陽光下閃著,明晃晃的惹人眼。
“魏大人,”老李猶豫了一會,臉漲得通紅,“他們都說你是惹不起的貴人,但你真的是一個好官,是我粗鄙之人之前看岔了你。”
他的目光真摯而誠懇:“你的付出百姓會看在眼裡,下官也看在眼裡,不會教你白白受那些風言風語磋磨。”
魏淩先是被他意料之外的一番話搞得愣了一下,而後釋然地笑了笑:“無礙,我隻想儘我所能,多做一些實事罷了。”
有了老李的一番鼓勵,他更賣力地幫更多人運送石料,希望能早日修補好大壩的空缺。
漸漸地,日薄西山,船上的石料基本運完,比尋常夜裡還在運石的效率果然高了很多。
眾人鬆了口氣,勾肩搭背地準備上船離開,路過魏淩時還紛紛道了聲“魏大人好”,語氣中比從前尊敬許多。
魏淩報之一笑,正欲跟在他們後麵上船時,卻突然聽到一聲驚呼。
船上的人紛紛回頭,卻發現還在壩上查看修複情況的老李此時正費力地蹚著水往前衝行,奈何身後咄咄逼人的水浪卻越漲越高,從他的小腿直漫上腰間。
“老李!”
魏淩慌了神,不顧眾人阻攔,忙從船上一躍而下,奮力地向他跑去。
不過須臾功夫,那凶猛的水浪已經漲到老李的胸口處,饒是他拚儘全身力氣也再也走不動了。
直到大腿傳來一陣抽筋的酥麻,他臉色頓時煞白。自小就是鳧水好手的他,怎麼會不知道對於水中之人四肢抽筋的恐怖之處。
可見到那個從岸上奔來的身影,他還是努儘最後的力氣吼道:“魏大人,水流湍急,千萬彆過來——”
魏淩來不及回應,此時一個水浪撲了過來,老李一個紮頭便不見蹤影,徒留無數水旋在水麵上不斷迂回。
他急出了淚花,幾乎是歇斯底裡地往水裡衝去,視野全被漫山遍野的黃水包圍,一片茫然的恐懼讓他戰栗。
“老李!老李!”
他極力呐喊著,水幕連天不可逆,直到黃水漫過口鼻也沒有人呼應。
彼時又是一個巨浪襲來,他在洪水席裹中也卸了力氣,飄飄然地就往深水裡墜去。
“魏淩!”
依稀間,他聽見一聲吼叫在透著微光的水麵上傳來,而後便陷入了無邊的混沌之中。
*
酉時,糧道署內。
直到郎中幾回燒艾,又催著魏淩吐了好些黃水,才教他恢複神誌。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略微模糊,仿佛還是那一片跌宕的水紋。
直到他的眼睛勉強適應了屋內的光線,才看到床邊站著的孫、方二人,前者滿臉焦急之色,而後者麵色凝重,沉浸著滿滿的擔憂。
見他醒了,孫秉章連忙湊上前來,溫聲道:“你可覺得哪裡不舒服?”
魏淩費儘力氣地搖搖頭,期盼的眼神投向了方予澤,他知道是最後一刻被他救了起來。
“老李呢?”他虛弱地問道。
方予澤欲言又止,頃刻,才垂下眼搖了搖頭。
不在了……
想起那個憨厚的中年男子對他說過的話,魏淩兩眼空洞,落下一行清淚。
孫秉章卻以為他是覺得身上傷痛難耐,連忙又趕了出去準備喚郎中回來。
方予澤看著床上的年輕人,麵色慘白,眼神無光,仿佛與今早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全然不是同一個人。
他長歎一聲道:“我原以為你隻是嘴上逞強,不會去大運河那的,可是一下午都不見你的影子,我實在害怕,才去那兒尋你。”
他幾乎不敢回想,當他的小船才到岸時,看見魏淩的身軀一下子被浪花淹沒,心中那一股濃烈的不安和自責催使他拚了命也要把人救上來。
灘塗之險,饒是他也未曾拿性命去做的,可他一直不屑的這個人卻去做了,讓他白長的十餘歲就像是個笑話,更是為自己先前的針鋒相對感到羞愧萬分。
不料魏淩卻緩緩開口:“我自幼長於京陵,不曾見過人間疾苦,空有一腔抱負,卻想得太過天真……”
他接著娓娓道來,因為喉間的濕氣依然濃重,語速放得極慢:“家父不喜奢華,但每餐也有五菜一湯,我從前見過的水,也都是溫泉愜意,曲水流觴,把這當成一種高雅的享受。”
“直到今日,我才發現我錯了,”他注視著方予澤,清澈的眼底如湖水之碧,“你告訴我,從修壩開始,到底折了多少人?”
方予澤撇過頭,心裡湧上一絲悲愴:“春水無情,修壩不過三四日,已折了我濟州四十九名好兒郎。”
“四十九人呐……”
魏淩盯著床幔,清臒的麵容褪去了往日稚氣,仿佛一把初開刃的刀劍,顯現出一往無前的淩銳之氣來。
“從今日開始,我負責修壩之事,若是還要再折損任何兒郎,便自慕白伊始。”
如一定要有人犧牲,那便自他伊始。
方予澤聞言愕然,良久才從這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床上的人兒一副病容,甚至吐字都覺得艱難,卻能說出這般撼人心魄的言論。
慕白,仰慕純白,此身高潔。
少年或許生長於淤泥之中,然一副劍骨竹心,淩霜傲雪,亦不曾折損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