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京的前一天,慕容鳶孤身一人來到京中新開的一家小繡坊。
她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如意繡坊”幾個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走進門,繡坊雖然不大,但勝在乾淨整潔,角落裡還擺了幾盆花,多添幾分溫馨。牆角的貓兒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囫圇翻身睡著了。
院中幾個年輕的女娘正繅絲紡布,幾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其中一位穿著鵝黃襦裙的女娘眼尖,看見她站在門口張望,便止了笑迎了上來:“公子可要買布?”
慕容鳶搖搖頭,環顧了一周,沒看見想見的那個人,於是輕聲問道:“你家大娘子在哪裡?”
“你是哪家的公子,要找大娘子作甚?”
女子的臉上有些猶疑,其餘幾個女娘也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投來探究的目光。
“我與你家大娘子是舊識,眼下快要離京了特來看看她,”慕容鳶笑了笑,“我不是哪家的公子,我不過是王爺身邊的媵人,叫祝枝。”
幾名女娘都變了臉色,方才為首的黃裙女子“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原來你就是娘子口中說的那位恩公,聽說你在鞭刑之後以身相護,我原以為是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沒想到竟是一位清秀郎君。”
她又覺得自己的話不太妥當,用指尖輕輕拍了幾下嘴,嬉笑道:“我們不知是恩公來了,剛才多有失禮,您稍等會,我這就去告訴大娘子。”
慕容鳶有些茫然,被一旁的幾個女娘擁著走進內堂落了座,又是奉茶又是端了幾個果盤上來,她隻覺得周身充斥著好奇的眼神,可那些羞怯的女娘們又不敢與她搭話,隻半掩著帕子偷偷瞧她。
不多時,從側堂裡有人拉開了簾子,來人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水蓮紗裙,一步一頓間輕紗迭起,更襯得她肌膚勝雪,容顏清麗似仙。
慕容鳶放下茶盞,嘴角噙著一點笑意:“好久不見,十一娘。”
十一娘霎時紅了眼眶,快步走來對她盈盈一禮:“多謝恩公關懷,我身上的傷早就好了,要不是這些日子你總偷偷托人送些錢財來,我哪裡能開得了這個繡坊,收容這些無家可歸的女娘呢?”
自那日法場之上收了鞭刑以後,她臥床休息了大半個月,而後慕容鳶不僅派人送來些點心吃食,順帶著還會偷偷在食盒裡放些銀錢,加上柳大人給的和王爺從玉林觀裡搜出來分發的一部分錢財,倒也夠她在京中勉強開個小繡坊。
繡坊不大,但是這些女娘都是紡布刺繡的好手,加上十一娘之前狀告慧覺一事鬨得沸沸揚揚,不少人來支持繡坊的生意,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過得好了。
知道她的日子過得不錯,慕容鳶欣慰一笑,虛扶著她坐下道:“女子要在京中立足並非易事,你們可曾遇到什麼困難?”
“左不過隔三岔五的會有些不壞好意的小人總是想借機鬨事,隻可惜我這滿院的繡娘們可都不是什麼怯懦怕事之輩,罵也得打也得,總之不能教旁人占了便宜去。”
十一娘拌捂著嘴說笑,她的氣色紅潤,確實看著比之前好了許多。
一旁的黃裙丫頭也眉飛色舞地搶著搭話:“前些日子還有奸商拿了劣等料子想強賣給我們,教我拿搗衣錘給打了出去呢!”
“在恩公麵前怎好說這個,”十一娘點了點她的腦袋,半是憐愛半是調笑道,“真是個牙尖嘴利的丫頭。”
慕容鳶卻擺擺手表示自己不介意:“我們不惹是生非,但也不是畏縮怯懦之輩,受到欺負了就得反抗,下次他們再來,你們就打得再重些才好。”
幾人吃過幾回茶後,十一娘才覺得幾分不對味來,京中關於王府的傳言端的是叫一個風風雨雨,這十幾天王府的人都甚少出門,怎麼偏偏這一天慕容鳶就來繡坊了呢。
於是她放下茶杯,餘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慕容鳶的臉色,話裡帶了幾分不安:“恩公,王爺那邊的事可都有法子解決?若是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您儘管提,我十一娘必當鼎力相助。”
“事態如此,已成僵局,若要尋找破解之法,總有一個人要率先打破僵局,”慕容鳶低垂著眼簾,眼睫似蝶翼輕顫,掩不住萬千思緒,“陛下不願先動手而落人口實,隻能王爺先行抉擇了。”
十一娘的眉心微蹙:“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兩個案子幾乎同時發生,顯然是衝著王府來的,但是陛下沒有證據,也不能擅自就定了王爺的罪。”
慕容鳶了然一笑,她現在早已琢磨到了汝霖王的用意,他絕對不是什麼意氣用事或者執意要從皇帝那爭一點麵子。
“現在沒有證據,王爺事先請罪,由頭卻是不願陛下為難,自甘為百姓駐守邊疆,此計既是為了打消陛下的疑慮,也解了太子殿下的燃眉之急,同時也是伺機而動。”
“伺機?”十一娘卻是越發聽不懂了,麵上一片茫然之色。
慕容鳶卻含著笑搖搖頭,北煞一事尚未明朗,這幾樁案子的勾連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十一娘,你先前受了那麼多苦難,現在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便好,不用介懷我們的事情,”她輕歎一聲,“這樣也好讓我們在北煞也能放心。”
十一娘諾諾地點頭,輕歎一聲:“那恩公什麼時候走,我和姊妹們好去送送。”
“明日就啟程,”慕容鳶麵色淡然,“你們就不必送了,太惹人注目反而對大家都不好。”
末了,她又補了一句:“有些情分不必言語,我隻希望你們都能保重,便是最好的踐行。”
“此去北煞,山高路遠,恩公和王爺多加保重才是,待來日你們回京,還望賞臉來我這裡吃茶,”十一娘咬了咬嫣紅的唇,眼裡淚光漣漣,“十一娘一定不會教恩公失望的,這女子繡坊我會耗儘一生心血來經營,好讓更多姊妹有所歸處。”
她這坊中的女娘,被夫家休棄著有之,眾親皆喪無處可依者有之,還有些家裡貧苦無所生計的,以及從伢婆手裡買下來的,都能在這裡落了腳。
“那便很好,”慕容鳶喝儘杯中最後一點茶水,輕聲道,“你倒也不必一口一個恩公的叫我,救了你和阿姊的人,是你自己,要謝便謝你自己吧。”
十一娘絞著帕子,麵上有些糾結道:“那該怎麼稱呼您呢?”
“叫我本家的名字吧,單名一個——”慕容鳶看著一旁的繡屏出了神,“鳶……”
“緣?”十一娘笑了,眼底流光溢彩,“是緣分的緣麼?”
慕容鳶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吧。”
她的目光還沒有從那副繡著百鳥朝鳳的繡屏上移開,萬千鳥兒或展翅欲飛,或盤旋空中,唯有中間最高處傲立著一隻火鳳向青天長唳,腳下的梧桐樹隱隱又被烈火灼燒的痕跡。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它的眼睛用了十餘種絲線繡成,教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覺得那隻眼睛始終在注視著自己,眼神中仿佛帶著一點普渡眾生的悲憫。
她的內心也有了一點釋懷,曾經代表著無上榮耀的慕容氏隻能掩於塵土,但鳶終究是鳶,有在低空哀哀低回之時,自然有任我翱翔,敢嘯青天之日。
緣也自然是緣,這些日子在京中走過的風風雨雨,不皆由緣起,隻在一念之間的事麼?她對十一娘一念成善緣,自然也有人一念成惡緣,就好比十一娘的阿姊,萬事浮屠不可知,全在一念之差間。
於是她隻覺得心境隱隱發生了變化,甚至身心都輕鬆起來。
慕容鳶又對著十一娘細細囑咐道:“女子經營生意,難免會有難處的時候,若是有人鬨事,你可以去找柳大人幫忙,也可以去找禁軍的唐副使,偶爾缺了錢急用,你就去王府找林叔,他們都會幫你的,我和王爺都已經打點好了。”
她又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疊好的黃紙:“還有你身上的傷雖然好了大半,但切記不可過多操勞,我這裡有一副向懷神醫求的藥方,最能滋補氣血,你要記得抓了藥來喝。”
十一娘有所觸動,接過黃紙的手微微發顫,眼水決堤:“緣公子……”
“我和王爺此行凶險,他又有蠱毒在身,若是我們稍有不測,你切莫掛懷。”
慕容鳶釋然,語氣中帶著一絲淡淡的傷悲:“緣來緣去不可知,若我來日能脫身回來,再與你坐聽瑤琴,對長亭晚。若永不得歸,麻煩你在京郊尋一處高點的山頭,為我著一座衣冠塚吧,塚頭朝著北煞的方向。”
讓她的墳朝著阿姊長眠的地方,像她幼時那樣時時眺望,時時掛念。
慕容鳶交代完,默默地站起身來,十一娘低著頭不執一詞,其餘的小娘子卻早已感動得淚流滿麵,紛紛與她道彆。
直到慕容鳶跨出內堂的那一刻,身後突然傳來女子的泣聲,帶著壓抑的悲愴。
“緣公子,珍重!”
她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