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原本平安無事地渡過了好幾天,可不知為何,今早乾清帝卻突然發了怒。
偏殿內撒了一地的書冊,江天成來時,一個青白瓷的茶盞差點砸到他的腳上,迸裂一地碎片。
看著衣袍邊沾上的茶漬,他皺了皺眉頭。
在心中悄悄歎了口氣後,江天成跨過一地碎片,對著榻上正氣得發喘的帝王行禮:“兒臣問父皇安。”
“安?”
乾清帝鼻間冷哼一聲,垂著褶皺的眼皮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汝霖王遞上來的折子,你有沒有看過?”
“那封奏疏是直接送到您麵前的,兒臣還不曾看過。”
江天成輕聲說著,心裡卻開始惴惴不安。江予懷遣人送折子來時,執意不要經過他的手,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眼下的情況似乎不甚妙。
果然,乾清帝一把將那封折子丟到他麵前,江天成緊抿著唇,彎下身來撿起折子。
他輕輕抹去紙上的茶漬,上頭的字跡遒勁淩厲,筆劃之間乍起乍收,帶著執筆者一貫的淩霜傲雪。
當那一字一句映入眼簾時,江天成的眼睫顫了顫。江予懷字裡行間分明寫的都是當下局勢之僵,全由他一人引起,他願自遣北煞戍邊,也不願在京中備受猜疑,徒惹陛下和殿下二人不快。
眼下雖然回春,但他卻下意識打了個寒顫,不知江予懷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偏激。
“父皇,牧……汝霖王他此信雖然言辭有些不妥,但還是想為你我分憂,畢竟最近京中鬨得風風雨雨,這兩件案子一直拖下去始終不是個辦法。”
“他這是關心則亂還是自作聰明,你我都心知肚明!”
乾清帝怒喝一聲,卻接連猛咳起來,江天成見狀連忙端上一杯熱茶,卻被他陰沉著臉色一把撇開。
“朕本想說他遠征澤嶽幾年,身體又不甚好,想讓他在京中好好修養,可他總是這樣,從不把朕的關懷放在眼裡!”
江天成的眼眸暗了又暗,笑話,他那關懷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恩賜,要他們整日在腳邊乞憐才好。若不是為了大計,若不是為了老師的遺誌,他怎會甘心整日像隻雀兒般在他的身邊晃來晃去。
他斟酌著開口:“他畢竟日日處在風口浪尖上,一時失常也是情有可原,父皇還是要保重龍體才是。”
“朕看他巴不得天天盼著朕死了才好,早知他是養不熟的豺狼,當初就該……”
乾清帝唾罵著,卻突然意識到什麼,喉間一哽,倒是不再說了。
江天成倒是沒有疑心他未說完的話,隻是心頭籠上一片憂愁。北煞苦寒之地,江予懷離大限之期隻剩兩年,此次一彆,或許真的難以再見。甚至往糟糕了說,可能京城都容不下他的一片塚。
原來他不讓他看那封奏疏,就是為了將他摘開來,免得被皇帝怪罪。
江天成心間磨過一道疤,無聲苦笑——自己這個太子之位坐的真是窩囊。
乾清帝清了清嗓子,麵色漸漸有所緩和:“好了,朕知道你與他一向不和,你今日都願意為他說情,足以見他這個人多麼冷漠,一點都不似他的母妃。”
江天成連連稱是,記憶裡江予懷的母妃蘇氏確實極美,連如今寵冠六宮的淑妃都不及十分之一二。
但蘇妃,真的有那麼白璧無瑕麼……
*
王府。
陳樹帶著一群人捧著聖旨到時,慕容鳶正精心修建著院中的小樹,那是前不久江予懷從京中的花坊買來親手栽下的,如今抽了幾枝嫩芽,正是蓬勃生長的時候。
她放下剪子,正看見陳樹走來,趾高氣昂地衝她莫名笑了一下,直教人不寒而栗。
“聖旨到——”
慕容鳶連忙跪下,江予懷從堂中走了出來,麵色冷靜地跪在她身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陳樹特意將話尾拖得很長,慕容鳶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絲譏諷。
“汝霖王江予懷,居功自傲,蔑視君威,自回京以來頻惹是非,茲遣往北煞,即日啟程,無功不得歸。”
北煞?
慕容鳶驚了神,一時愕然地偏過頭看向身邊的人。
江予懷的脊背挺得筆直,似乎這個消息來得正是意料之中,隻是容色淡淡地說了一句“接旨”,甚至都沒把陳樹的嘲諷之意放在眼中。
直到陳樹焉了傲氣,帶著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離開時,慕容鳶才默默走到了江予懷的身旁。
“為什麼?”她輕聲問道。
“不為什麼。”
他摸了摸小樹的葉子,它小小的身影才齊他的胸口,在風中喜氣地搖著滿樹枝椏。
“不親自去一趟北煞,怎麼知道阿昭在那裡發生過什麼事?不過你也不必多心,我想既然有人能利用魔蠱來陷害我,說不定對於噬心蠱十分了解,何況之前的劉、慧、李三人都來自北煞,我想未必都是巧合。”
江予懷幽幽說道:“或許,我們不妨大膽地猜想一下,如果京中發生的所有怪事都是一個小局,那它背後所掩飾的大局,又是什麼呢?去北煞,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慕容鳶無奈一笑,自知拗不過他,隻好附和著點點頭。
江予懷卻一把拉過她,直到走到馬廄旁,指著裡頭嬌小的一匹棗紅色的馬問道。
“喜歡嗎?”
慕容鳶正想應答,目光卻被一旁的一匹白色駿馬所吸引,它渾身雪白,就連長長的眼睫都是白色,澄澈靈氣的眸子充滿好奇地瞧著她。
她隱約記起阿姊的那匹白馬追星,也是這般的好看高駿。她曾數次偷偷溜去馬廄裡喂它,一來二去,追星便也跟她熟絡起來,甚至還會用頭輕輕蹭著她的手背。
有一次被阿姊發現了,她戰戰兢兢本以為會挨一通罵,阿姊卻拿起她的手輕輕順著馬背,白毛像綢緞一樣光滑。
“想騎馬嗎?”
那時候,阿姊笑眼盈盈,將一把小小的馬鞭塞到她的手裡:“隻等我的阿鳶過了十五歲,阿姊就帶你去騎馬好不好?”
小小的慕容鳶高興地應了,隻覺得小閣樓裡的日子過的也不是那麼難。
隻可惜,時至今日,她也沒能騎上馬,追星也早已隨著阿姊,躺在天狼山的凍土上。
晃神間,一隻大手盈盈在她眼前。
“想騎馬嗎?”
慕容鳶抬起頭,日光有些晃眼,卻照得那匹白馬周身璀璨發亮。
馬上的男子一身玄衣如墨,隨意束起的發絲飛揚,正向她伸著手來,白皙修長的指節盤旋著一道道淺青色的藍紋,平添幾分妖冶。
“知道你不喜歡那匹小馬,不必勉強,我帶你出去轉轉。”
他如是笑著,笑容很淡很淡,卻好似冷玉突然生了暖香,在清冷之中帶著一絲蠱惑。
鬼使神差般地,她點了點頭,將手覆在那隻大手上,第一次覺得他手心的溫度是如此的滾燙。
江予懷隻消用筋骨分明的小臂輕輕一帶,慕容鳶便覺得腳下如淩空飛行,輕飄飄地就坐到了馬背上。
他握著韁繩,長臂鬆鬆地將她圈在懷裡,十分克製地和她保持著兩拳的距離,倒教她的緊張緩和了幾分。
“坐穩了?”
那道一如既往帶著低磁的聲音在頭上響起,慕容鳶也攥緊韁繩一端,慎重地點點頭。
恍惚間仿佛聽見男子輕笑一聲,似春風拂柳般教人心悸,他手中韁繩一蕩,白馬興致勃勃地在原地來回踏著輕步。
“駕!”
江予懷一聲令下,馬兒便歡快地邁著步伐衝了出去。
一路塵土飛揚,春風拂麵,慕容鳶隻覺得身心都輕快不少,似乎她也是一個無憂少女,正肆意鮮活地享受著這一切。
江予懷帶著她圍著京郊繞了一圈,最後在一座不知名的郊陵下停了下來。他將白馬栓在一旁的老樹上,示意慕容鳶跟著他往上走。
郊陵並不高,他們花了半個多時辰就登了頂。
在樹林交映的深處,靜靜立著一塊無名碑,在風聲中顯得有些蕭索。
待二人走近,慕容鳶一時訝異地問道:“這是?”
“我母妃的衣冠塚。”江予懷淡淡道。
她被驚得瞪大了眼睛:“容妃娘娘不是已經入了妃陵了嗎,怎麼會……”
“她確實入了妃陵,但這個碑確實是她的,”他的臉色浮現一絲哀慟,“是她原先的夫君親手立的。”
原先的夫君?
慕容鳶隻覺得被人突然當頭棒喝,一時竟說不出半個字。
“很早以前,她還是個官家夫人,丈夫不過是個小小的內閣侍讀,卻極為疼愛她。”
“隻可惜,她生得太美,在先皇後的百花宴上,父皇一見傾心,從此便癡了迷。”
江予懷的麵色平靜如水,仿佛不知道自己所講的是一段多麼駭人聽聞的舊事。
“那位大人不知犯了什麼錯,稀裡糊塗就被免了官職,隻聽人說妻子觸犯了皇後娘娘,被絞死在宮中,於是痛不欲絕,在這黃陵之上立了這個衣冠塚,還來不及修墓就鬱鬱而終。”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冷,帶著一股經年未散的寒意。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妻子不但沒死,還成了容妃娘娘,更是才進宮不久就發現懷了身孕。”
江予懷低垂著眼簾,不願教她看見他眼中的脆弱:“父皇其實一開始便懷疑我的血脈,但母妃的舉動打消了他的疑慮。那位大人原本不會死的,他去的那個藥房,母妃早已遣人收買了掌櫃,給他抓的都是劇毒之藥,才教他年紀輕輕就去了黃泉。”
“一命換一命,”他的聲音終於開始顫抖起來,眼中的寒冰破裂,隻翻湧著一股濃重的恐懼和歉疚,“你可知道,我的恐懼來自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我是一個掠奪者生下的兒子,為了我的出生葬送了一個無辜之人,這對我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慕容鳶的眼眶湧上一層霧氣,她曾無數次地對他訴說過對慕容族覆滅的痛楚,對阿姊的思念,對真相的渴求,可這是他第一次直麵恐懼,告訴她這些年內心的掙紮為何。
江予懷靜靜地看著他親手立下的無字碑,他每次回京離京,都會來看一眼這個衣冠塚,提醒自己既然奪了他人的命,就要救下更多人來報答。
幾番哀神間,一個熱乎乎的擁抱突然附了過來,饒是讓他身上的寒意瞬間都煙消雲散。
江予懷愣了片刻,隻覺得自己被抱著的腰身分外僵硬。
“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大梁有你,是大梁的福氣,”慕容鳶輕聲說道,“過去的錯不是你釀成的,何必要你來承擔這些苦果?我隻告訴你不要妄自菲薄,因為你本就值得。”
江予懷僵硬的手臂抬了又抬,卻始終不敢攬上前去,任由慕容鳶輕輕地抱著。
他的目光遊離在她發間彆著的一枝桃花木簪上,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垂著手的身側,早已沒了香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