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僵直地跪在雕花的地磚上,額間已經冷汗涔涔,不敢抬眼去看座上麵容陰沉的帝王。
自從景陽宮宮人暴斃一事發生以來,陛下和太子殿下就日日問責太醫院,罰了不少太醫的俸祿,甚至還免了太醫令大人的官職,如今都追究到他頭上來了。
他壯著膽子偷偷瞧著左座的江天成,聽說太子殿下素日對人寬待有加,應該不至於取了他的一條小命吧,他自幼辛苦鑽研醫術三十年,好不容易才進的太醫院,可千萬不能丟了官職。
江天成卻幽幽地注視過來,視線不慎交接,驚得萬壽立馬低下頭,腦中警鈴大作。
“萬太醫。”
他淡淡一笑,臉上帶著一貫的溫和,隻是語氣裡卻帶上一絲微不可查的壓迫:“都說你是太醫院新進太醫中見識最廣的,甚至曾經遊學南昭時研究過蠱學,想必你也已經聽過景陽宮一事,原先屍身上的蠱蟲我也遣人裝在琉璃瓶裡,送過去給你們看了,你可有什麼見解呢?”
“見解?”
萬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看皇帝陰晴不定的臉色,當下又犯了難。
都說陛下素日厭絕了汝霖王,而他進宮前也問過那些被責罰的太醫們,他們甚至自己都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何陛下就突然發怒。而他雖然有對蠱有過那麼一點點了解,但也不敢明晃晃地往槍口上撞,整日諱莫若深。
“萬太醫,按你的真實想法說就好,”在偌大的殿堂之中,江天成聲音幽幽,“記住,按你的真實想法,一一說與我和父皇聽。”
按真實想法嗎?
萬壽躊躇片刻,見皇帝已經不耐地皺起眉頭,索性心下一橫。
算了,要罰就罰吧,就當他命裡就該有這個劫!沒了官職,他就去當個清閒郎中好了,省得天天在太醫院受人白眼。
於是他有些顫抖地開口道:“臣年少時確實研究過蠱學,隻是蠱學畢竟是不入流的岐黃之術,臣不敢自誇造詣多深,也曾因此受到不少人的冷眼。”
“但是,宮中突然出現的這種蠱蟲,臣確實認識。”
萬壽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說辭。座上二人的目光似一把炬火,燒得他渾身滾燙。
“此蠱叫作魔蠱,在南昭非常常見,它的毒性不大,但性子野烈且食了多少東西都不會魘足,最初寄生在腐屍上,不出一日宿主的屍首就能化成白骨。”
那日他鬥膽向同僚們要了一隻宮人屍身上的蠱蟲來,更是膽大包天地偷偷開了瓶子好觀察得更仔細些,那隻魔蠱卻突然張開滿是齧齒的嘴,竟差點咬下他的一節指頭,好在他早已準備了大把的石灰粉,一把粉就將魔蠱殺得萎靡。
他接著道:“我也給王爺號過脈,他的脈象外強中乾,是蠱毒太深遍布了周身經絡所致。噬心蠱不喜血肉,但毒性之深令那些南昭的蠱婆都不敢豢養,從前人人見之就殺之,所以十分罕見。”
他歎了口濁氣:“魔蠱與噬心蠱的症狀極為相似,但症狀出現得又急又猛烈,所以依臣薄見,景陽宮宮人所中的蠱與王爺身上的蠱並非同類。”
話音已落,滿座無言。
萬壽低著頭,他這番話不是明擺著給汝霖王開脫嗎?奈何事實如此,饒是他再怎麼小心說話,也不敢去迎接君王的雷霆之怒。
隻是這短暫的靜默屬實難捱,就像死是一回事,被淩遲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他此時的心境就好像後者那般惶惶不可言喻。
“愛卿說的甚好,賞。”
殿中突然一聲響,萬壽愕然地仰起頭,看著乾清帝嘴邊揚起一個古怪的笑容。
又聽他輕咳一聲,懶懶道:“太醫令應該為一眾太醫的表率,你既誠實忠君,那這個位子就讓你來坐吧,好教那些隻會醫術的死腦筋也跟你學學,怎麼樣才能做一個合格的太醫。”
“臣謝陛下厚愛,定當以身作則,時時自省。”
萬壽有些不敢相信,他才進太醫院兩三年,又因學過蠱學備受蔑視,好不容易才從侍醫轉為禦醫,平常也就給那些不受寵的妃子們把把脈,誰曾想居然能一朝之間坐上太醫令的位子。
真是老天垂憐,可憐他心驚膽戰兩三天,又殿前唯唯諾諾不敢多言,於是從天而降了這般大的驚喜!
乾清帝淡淡地點了點頭:“罷了,朕身子乏了,剩下的事就讓太子來處理吧。”
“陛下放心,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他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處,弓腰送著乾清帝走出殿門,末了還折回堂中,恭順尊敬地給江天成倒了一杯茶。
“殿下請用茶,方才多謝您的指點。”他如是笑著。
“萬太醫怕不是被喜事衝昏了頭,你能升銜全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我何時提點過你了?”
江天成容色淡淡地將茶水潑在地上,青磚上留下一抹難堪的水澤。
“看來你雖然通過了剛才的訓問,但還不清楚為官之道啊,還需多加曆練才是,彆忘了你的位子是怎麼來的。”
江天成離開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直教他一股涼意從頭灌到腳。
在這一刻,萬壽終於感到醍醐灌頂。
他的位子是怎麼來的,還不是上一任的太醫令說錯了話,許是順口將暴斃之事安在了王爺身上,惹了陛下不快。
這不快不是因為陛下內心有多麼偏愛江予懷,而是總有人自以為是地揣測聖意,接著抱著討好聖上的心思,甚至不去關注事情的真相就武斷地下結論,前任的太醫令是,被罷了官的程舍人也是,都教眼前的浮華迷了眼睛。
伴君如伴虎,原來伴的是君心莫測,朝戴翟衣玉冠,夕披褐衣草鞋之人比比皆是。殿下身居高位,更是深諳這個道理,才教陛下再怎麼寵愛小皇子也動搖不了他的位子。
由是,萬壽感慨地看了看殿外的景象,岌岌朱牆之上裸/露一寸灰蒙蒙的天空,狂風怒號,風雲暗湧。
原來……已經變天了啊。
*
王府內。
慕容鳶左手提著一小桶露水,右手握著幾枝新鮮的柳枝,用來沾著露水灑點廊廡。
江予懷擱下筆,將費儘心力寫了一下午的奏疏放到一邊,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輕聲道:“今日又下雨了?”
“是啊,早上我才趁著天色好去采了點露水,一轉眼就變天了,”慕容鳶轉過身子,輕歎一聲,“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我給府裡上上下下都灑了點露水,希望能驅除晦氣。”
江予懷卻看著鮮綠的柳條出了神,片刻,才喃喃道:“你說,魏淩此時會到哪了?”
“他走的是官道,也沒帶多少行囊,若是腳程快些,此時應該也快到鄰州了吧?”
她為他沏了一杯熱茶:“濟州路遠,總要月餘才能到的,你既放心不下,為何前日不去送送他?”
慕容鳶想起那日,雨幕潮潮,江予懷孤零零地抱著一捧灞橋柳,在長街儘頭悄然目送著魏淩的遠去,心下也生了幾分惋惜。
江予懷接過茶,騰騰的霧氣氤氳了那清雋的眉眼,更顯天人之姿:“現在人人視我為虎狼,我若去送他,隻會害了他。我和他一向交好,他若看到了灞橋柳,自然會明白我的心意。”
“也是,畢竟眼下京中不甚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鳶點點頭,又道,“隻是陛下壓著這兩件事,殿下又不好開口,不知要如何打破僵局。”
她那日說的六指之人,禁軍和大理寺的衙役將京城搜了個底朝天都沒見著,甚至民間傳聞那是黃鼠狼變的逆徒,趁機在月黑風高之時作惡,她隻能一笑置之。
“眼下的僵局不過是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能夠拿我,而真正的凶手又沒留下什麼線索和痕跡,左右都行不通造成的罷。”
江予懷淡淡一笑,眉眼都舒展成一幅精致的水墨畫卷。慕容鳶有些愣神,這些天來似乎他臉上的笑容更多了些。
隻見他接過柳枝,淺淺沾了幾滴露水,柳梢輕輕點在她的眉心,有點冰涼,有點癢。
慕容鳶刹那失神,看著他如星雙眸,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江予懷輕笑一聲,麵上不複之前的少年老成:“給你拂了甘霖,也教你去去黴運,一年順遂。”
沒來由的親近教她素日平靜的麵容也有了一絲慌亂,忙不迭地垂下長長的眼睫,找了話來遮掩:“王爺還沒告訴我接下來的打算呢?”
江予懷眉梢的笑意轉瞬即逝,放下柳枝道:“不急,待這封奏疏呈到陛下麵前,僵局就有了破解之法。”
說罷,他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莫名的情緒:“隻是此法略微涉險,你可會害怕?”
慕容鳶笑著搖搖頭,涼風襲來,侵襲的濕意一時迷了她的眼。
“我隻怕這條路我走得不夠穩,不夠堅定,等不到還阿姊清白的那一天。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向死而生,正是此理。”
她帶著一絲企盼求天公垂憐,教那天狼山上高潔的風雪,好生安眠阿姊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