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景陽宮宮人暴斃之事和科洛索之死都毫無線索,就連傳聞中那嗜血殺人魔身有六指的事也成為一樁怪談。京城似乎如往常一般平靜祥和,但也隱隱掩飾不住暗潮洶湧。
窗外細雨紛飛,青灰色的天空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在那微光斜織之處,男子歪著頭癱坐在地上,頭倚著榻沿,三千發絲淩亂。
因著幾日都不進水米,他的眼尾殷紅,唇色卻淡得發白,看起來鬱鬱寡歡。直到廊上響起了隱隱人聲,他的眼珠子才在乾枯的眼眶裡微微轉動了一下。
廊廡之下,幾個小丫頭正竊竊私語著,他依稀聽見其中一個年齡稍稚嫩的丫鬟正猜測著昭儀娘娘是否會出手幫他去向陛下求情,另一個又橫插一句嘴說侍郎會先行求取陛下寬宥,餘下的又嘰嘰喳喳地爭個不停,甚至還下起注來,賭到底誰會救了小公子。
在無人的角落,慕容哀的嘴角勾起一抹諷笑。
程惜筠雖然對他溫柔,但僅限於他未出事前,如今正是怕他禍水東引的時候。至於程汝成更不必說,除了前兩天怒不可遏地衝過來罵得他狗血淋頭,接下來幾日都不曾看見他的身影,隻怕是正在為了避免陛下遷怒於他而絞儘腦汁。
人人都想看他笑話,都想教他難堪,他偏偏不需要誰來救,他自己就可以做到。
看著案上那本他連夜謄寫的冊子,他的手緊攥成拳,直到指節都捏得泛白,蒼白的臉色才浮現出一抹病態的笑意。
他又站起身來,拍去一身灰塵,為自己梳好發髻,容色忽然大好,仿佛這幾日的潦倒都成了一場涅槃。
慕容哀推開門,那些正爭得麵紅耳赤的丫鬟霎時都熄了火,看著他略微有些畏懼。
他卻仿佛看不見她們似的擦肩而過,漸漸走入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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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聲杳杳,青石板的路麵被雨洗得如鏡麵般光滑清亮。
在鑲著金框的“忠勇嘉懿”的匾額之下,兩座石獅子含著玉石做的珠子並排而立,說不出的萬般氣派。
守門的侍從見著一人默不作聲地走來,他並未撐傘,雨點在棗褐色的衣袍上留下點點瘢痕,看起來十分不堪。
侍從本不想多管,那人卻偏偏徑直著往府邸走來,他連喝幾聲,那人都像五感儘失般不理不睬,直到他提起一旁的長槍,直直指著這個不肖之徒的咽喉時,那人才堪堪停下。
那人麵不改色,用一雙憂鬱的眼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要見陸大人。”
“哪裡來的野小子,大人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侍從嗤之以鼻,幾乎每天都有人捧著大把的金銀來陸府求見陸有光,多半是想替自己或者親友謀點官職,但他卻從未收過他們的一分錢財,更沒有答應他們的請求。
眼下就這麼一個落魄小郎君,也妄想攀上大人一飛衝天,真是癡人說夢。
慕容哀卻往前又邁了一步,長槍的尖端堪堪劃破了他頸間的皮膚,滲出縷縷血絲,侍從都被他的動作驚得倒退了一步,險些握不穩手中的長槍。
隻見他從懷裡拿出冊子,麵上浮現了一個半是扭曲半是高興的笑容,教那張俊容都變得有些可憎:“你將這本冊子交給他,就說我有他一直想要的東西,他自然會見我。”
侍從咽了咽口水,身子稍稍前傾著,像是徒手摸油鍋般一下子將冊子從他手裡掠走,而後有戒備地開了一條門縫,待進去後就立馬把門栓稍上,好像動作慢一秒都會惹出什麼大禍似的。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侍從才帶著一副古怪的臉色出來,語氣卻帶了幾分尊敬。
“公子,我家老爺請你去書房一敘,請隨我來吧。”
他偷偷打量著眼前的青年,麵容生得陰鬱不說,身形又過分瘦削,偏偏拿來的東西能教自家老爺麵色大變,估摸著還是有些來頭的,自己剛才還傷了他,怕不是身家性命難保。
於是麵上帶了一點討好的笑容:“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郎君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嗯。”
慕容哀從鼻間發出一聲冷哼,一個小小的侍從,他始終沒有把他在眼裡。
他撩著衣袍一角,任由雨珠潸潸滾下,而昂首闊步進了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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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天氣陰寒,書房內燒著熱氣騰騰的的地龍,陸有光正半躺在壁爐旁的藤椅上,懷裡抱著一隻懶洋洋的狸奴。
門突然被人打開,一股濕漉漉的水汽就鑽了進來,他皺了皺鼻子,麵上露出一絲不悅。
侍從輕手輕腳地靠近他道:“老爺,就是這位公子要見你。”陸有光淡淡應了一聲,將狸奴交與他道:“你先出去吧。”
“是。”
直到屋內空無一人,陸有光的目光才停頓在慕容哀的脖頸間,那上麵凝固的血跡已經變得燕紫。
雖然縱橫的血跡有些壓抑,但他還是溫聲道:“這是在哪裡傷到了,我這有些傷藥,一會你拿走些吧。”
慕容哀低垂著眼,並不接受他的好意:“我並無大礙,就不浪費陸大人的傷藥了。”
陸有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良久,才道:“我記得在君宴上看見過你,你是程侍郎的兒子,為何這般急迫地要見我?”
“陸大人必定知道我在殿前失言被免了官職,如今正是深陷窘境之時,隻求您能出手相助。”
明明是站著,慕容哀卻刻意將腰彎的很低,好教他看起來十分謙卑溫順。
“那東西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你是從誰那裡拿的?”陸有光直視著他的眼睛,犀明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破他的表裡不一,“這麼危險的東西,你居然敢揣在身上,明晃晃地招搖過市。”
“小的到沒有那麼大膽,”慕容哀輕笑一聲,仿佛並不在意他話裡的威脅,“這不過是個複本,沒了也就沒了,沒什麼好稀奇的。”
“昭儀娘娘不管你?”陸有光又問。
慕容哀似是十分不屑地啐了一口,冷麵沉聲道:“大人也知道,我淪落民間多年才被程家找到,自然與她沒有什麼深厚的情誼,她又一向自私的很,能指望她做什麼用。”
“真是可憐的孩子,”陸有光站起身,大掌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幾下他的皮肉,“不過你從此放心,隻要是你的事,老夫不會袖手旁觀的。”
爐邊火影幢幢,二人的目光交接,居然產生了一股彆樣的惺惺相惜般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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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哀在陸府待了整整兩個時辰才出來,侍從賠著笑臉好生送走了他,在關上門的那一刻,陸府前又駛過了一架雲英石頂馬車。
車內的人突然喊了一句:“停下。”
知竹連忙拉近了韁繩,馬兒不禁被這突如其來的束縛驚得嘶鳴一聲,撕裂了雨幕的沉悶。
“大人怎麼了?”
魏淩沒有回應,卻掀起簾子不顧越來越大的雨勢就跳下馬車。他凝眸望去,千家萬戶都籠罩在一層鬱鬱的煙雨之中,徒教人心生遺憾。
今日是他離京赴任的時候,卻偏偏滋生了好些事端,可無論他如何求見,汝霖王府的大門始終緊閉。
雖然他知道江予懷是不想把他扯進那些事端之中,可他沒能幫上好友一點忙,聽著市井裡那些好舌之徒的胡編亂造和眾人的隨意貶低,誰知他內心也是十分壓抑苦楚。
正憂慮著,肩上的雨滴卻突然不再落了,魏淩一抬頭,卻見知竹貼心地為他撐起一把油紙傘,他緊緊握著傘骨,臉上帶了一點溫吞的笑意。
他是魏淳風特地從新的家奴裡挑出的好苗子,身世清白又識字,人也機靈,所以要他陪著少爺遠行,這樣還能有人照料。
見魏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知竹的眼睛眨呀眨,朝著他看去的方向望去,可除了一片霧蒙蒙的雨絲什麼也看不見。
“大人這是在看什麼?”知竹好奇地問道,瞳色黑白分明。
魏淩輕歎一聲,嘴角掛上一抹苦澀的笑容:“在看我所想所念的那些人。”
離彆在即,他總是想再多看看,看父母今日是否能聽勸多用餐飯,看太子殿下是否還是整日埋首於案牘之間忘了休憩,看江予懷是否還是冷著臉卻一個勁地往嘴裡送著甜棗糕。
隻是他總得去闖一闖的,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如何,去真正為百姓和社稷做出點貢獻,於是這些遺憾也不能澆滅滾燙的心火。
魏淩如是想著,心頭終於生了一股熱意。他重振旗鼓,轉身正欲上車時,卻發現車軾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綠澄澄的柳枝。
春風知彆苦,不遣柳條青。如今隻剩下一捧灞橋柳,他怎會不懂。
他的麵上浮現淡淡的笑意,想起當年同樣是一個小雨綿綿的春日,他們三人衣襟彆花,打馬過南橋。
他此去雖然山高路遠,但定不會教任何人失望。京城如此,濟州亦是如此,至於那些蠅營狗苟之流,且看他如何走出自己的一條光明大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