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星光漫天。
魏淩一手挽著簾子,看著街道上燭火通明,耳畔時不時傳來家家戶戶裡的歡聲笑語,不禁心生感慨。
他小心翼翼地回頭看著父親的臉色,不知為何,魏淳風今夜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害得他從宮門出來以後一路上誠惶誠恐,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惹得他不快。
幾度期盼著,看著自家府邸安靜地矗立在不遠處,魏淩喜不自勝。
他一下子雀躍地跳下馬車,見魏淳風也掀了簾子,便像往常一般伸手來扶,後者卻冷哼一聲,不顧情麵地將他的手拍開了,兀自扶著車軾下來。
魏淩莫名其妙地收回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父親大人今日是怎麼了,吃了槍藥不成,性子這麼大。
魏淳風走了幾步,見他愣愣地一動不動,不禁更來火了。
“跟上來!”
“好好好。”
魏淩憨憨一笑,倒是乖乖地跟上前去。
走著走著,二人路過了書房,也繞過了廂房。魏淩按捺著內心的疑惑,不知他大半夜的在府中瞎逛是要做什麼事。
但很快,他的心頭漸漸漫上一絲不祥——魏淳風走的,分明是魏氏祠堂的方向。
隻見魏淳風停下腳步,沉著臉推開了祠堂大門。一處光影徑直照進滿室黑暗之中,滿堂密密麻麻的牌位沐浴著月華的照耀,上頭烙印的燙金小字都隱隱流光,透著一股沉默的威嚴。
四周安靜的有些可怕,春蟲在夜色掩映的花叢裡微弱地叫著,倒像是一種另類的哀鳴。
魏淩的胳膊突然被人猛的一拽,他抬頭一看,手臂那端正是魏淳風的手。
他因為害怕傷了父親並沒有掙紮,卻被他按到了那些牌位跟前,他一抬頭,又被案桌上殘餘的香灰給迷了眼睛。
跪在冰冷冷的青石上,錦衣上的紋飾硌得雙膝處的皮膚有點疼,讓他不由得感到身心俱疲,聲音中不禁帶了點哀怨。
“不知兒子做錯了什麼事,父親竟然要在除夕之夜罰我跪祠堂?”
“你還有臉說!”
魏淳風憤憤地揚起右手,看著兒子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手的落勢在半道上改了方向,隻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
“你為何放著京官不做,偏要去京州糧道署做一個小小的漕運主事?你若是嫌官職低微,我再請示陛下給你換一個便是,你倒好,居然瞞著我私自去找太子殿下!”
魏淩愣愣地眨著眼睛,千瞞萬瞞,消息怎麼這麼快就傳到他耳朵裡了?
見他一言不發,他被激得怒意更甚,語氣更帶了一絲威脅:“彆以為你得了殿下的首肯,這件事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等過了年節你就隨我進宮麵聖,我就算豁出這張老臉去討聖諭,也比被同僚門生在背後嘲笑我好!”
“他們為何要嘲笑父親?”
魏淩幽幽開口,滿眼的清澈如湖水之碧。
魏淳風以為他是不知斜封官的由頭,厲聲道:“你知不知道,沒有吏部的任官文書,就算是殿下同意,你也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斜封官!”
他都快氣急攻心了。斜封官是什麼,是那些花錢買官的人自知得不到吏部的認可,用不正當的手段謀到的官職,不僅敕文上沒有他們的名字,更是永遠都不會得到正式認可。
這樣的官,拿來抵什麼用?
“我自然知道斜封官不好,但我真的不想每日都抱著那些死沉沉的經書誦讀。”
魏淩的背脊挺得筆直,對著滿堂的牌位,不見一絲懼色和愧意。
“父親既然在朝為官,蜀地發了大水的那年情況如何,您應該比兒子清楚。”
“那年顆粒無收,房屋儘毀,三十萬生民以天地為寢。夫啖妻肉,父食子膚,盜賊作亂殺掠,數萬屍首盈途,任由蟻膳鼠腐。”
“而那時,我們仍是抱著幾冊經書懇讀,終日囔著‘欲為聖明除弊事’的美夢,卻置眾生哀嚎為罔聞,嘴裡歎著可惜,筆下寫著超度,卻抵不上一點用處……”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也在黑衣裡散發著層層冷意。
晚風拂過,紗幔飄搖,滿堂牌位仿佛動了起來,將他們兩個環環包圍。
“彼時您的那些同僚,又在做什麼呢?我記得那年送到府中的帖子不減反多,雖然你忙於政事不曾赴宴,但京城中的靡靡之音何時停過。哪怕這次難民暴動,也並沒有影響他們彈琴論曲,附庸風雅,他們為何能嘲笑父親,如何能嘲笑父親!”
風聲唳唳之中,他終於抬起目光,直視著父親的眼睛。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昔日是矣,今日是矣,若是漕運不改,明日更是矣。我不甘被蒙蔽著當一個清閒的官職,我也想為這個世道滌清一點汙穢,哪怕無人識我一片冰心,哪怕他們終日指著我的鼻子唾罵,我也願以殘生去換一個大道清明,百姓安樂!”
聽著他的重重質問,魏淳風腳下一跨,險些倒了下來。
看著他鬢邊的幾縷白發,魏淩長歎一聲,心誌卻十分堅定。
“自古難有兩全之法,兒子知道你不舍得我受苦,但您若是不同意,我便是跪死在這,也不會有絲毫悔意。”
迎著月色,他的眼眸明亮如星,俊朗的眉眼少年稚氣初褪,像一顆始被雕琢的璞玉,才顯露出一分風華來。
“逆子!我看你就是自幼被我保護得太好,總覺得世上的苦都那麼容易就能捱過,你願意跪,那就跪吧,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再起來!”
魏淳風被他的話狠狠擊中心房,一時又猶豫不決,幾番氣惱憂思過後,竟是狠狠甩袖走了。
*
翌日清晨。
魏淳風幾乎是一夜未眠,案桌上擺著魏淩昔日整理有序的經卷,如今都已亂作一團。
他往窗外看去,天光熹微拂雲,照破山河萬朵,不禁長歎一聲:天終於亮了麼?
門忽地被人打開,他伸手擋住有些明亮的光線,疲憊地抬起眼皮,看著夫人賀眉端著兩碗熱騰騰的蓮子羹走了進來。
賀眉放下托板,笑盈盈地遞給他一碗羹道:“怎麼不回房歇會?”
“想了一夜的愁,又怎麼能休息得了,”魏淳風正要喝時,突然又問了一句,“另一碗……是淩兒的嗎?”
“我已經去過祠堂了,他說在你同意他去濟州之前,不會進一口水米。”
提起兒子,賀眉的笑意淡了,昨夜裡他們的動靜鬨得也不小,她也沒怎麼睡好。本是正月的好日子,家家戶戶團圓歡樂,看著丈夫兒子僵持不下,她怎麼不心疼呢。
魏淳風冷哼一聲,道:“他還真是一頭倔驢。”
聽了他的話,賀眉輕笑一聲,眼角的幾道細紋並沒有掩去她的風姿。
“他是你的兒子,脾氣當然和你一樣倔。你和聖上當年的處境,不也正是他現在所麵臨的選擇麼?”
魏淳風儼然愣了一下,他和聖上當年……
算了,君是君,臣是臣,險灘已渡,他又如何能拿著當年的情誼,去挾住天子呢。
如是想著,他麵上帶了一點苦澀的笑容:“我隻消他能留在京城,留在我身邊,平安終老就好。”
賀眉輕輕地搖搖頭:“先考在時,何嘗不是隻求你一世安穩度日,但你偏偏一意孤行。你說服不了淩兒,可也能說服得了當年的自己嗎?”
魏淳風一時默言。
當初外戚專政,世家橫行之時,他和沈瑜甘冒不韙追隨勢微的三皇子,願以沈魏兩大世族為天下抗衡。彼時他們三人少年意氣,自三皇子登基後,他與沈瑜更是自封為乾清帝的左膀右臂,覺得心中之道朗朗可行。
但人隻要有了權力,就會開始猜忌,想要獨尊,想要製霸,也會害怕失去,他和陛下亦不能避免。
所以哪怕最後沈瑜被罷為庶人,他身為昔日好友,為了避免被扯入黨爭之中不得不避嫌,直到他的訃告懸掛於城,他也不敢停下車駕去看上一眼,隻能匆匆而過。
但是若有人要問他,早知今日如此,他還願不願意做出從前的選擇時,他仍是會所出一模一樣的選擇。最起碼,陛下剛登基的那十餘年,四海升平,百姓安樂,如是便是不虧。
“眉兒,你說的不錯,我魏淳風沒有教兒子成為京中那些逗鳥賞曲的公子,已經無愧魏家祖宗,我想他們同樣會為淩兒的誌氣感到驕傲。”
魏淳風說罷,隨意地喝了幾口羹湯,然後自己端起托板走出了書房。
*
祠堂內。
魏淩靜默地跪在地上,雙膝的痛感早已化作一片麻木,他暗淡的瞳色映著魏氏祖宗的諡誨,仿佛早在昨夜的那一瞬間抽乾了靈魂。
身後的門再次敞開,他以為來的人還是賀眉,於是艱難地從喉中蓄出點濕意,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麼晦澀。
“娘,不必再來了,我什麼都不想吃。”
身後那人卻仿佛置若罔聞般地走近,魏淩想回頭去看,但身體的一切機能都變得十分緩慢。
一抹玄色雲紋錦袍映入他的眼簾。
他的瞳孔一顫,抬眼卻見魏淳風靜肅的麵容,他仿佛在一夜之間又老了許多。
他的喉間滾動了一下,還是說道:“淩兒問父親安。”
魏淳風沒有回應,卻端了羹湯遞給他。魏淩眼神一暗,又用那有些沙啞的聲線回絕道。
“我……不能接。”
“不吃不喝怎麼行呢?”
魏淳風蹲了下來,拿起他的手把碗塞上,這是他們二十年來的第一次平視。
“濟州路途遙遠,你不若吃東西,怎麼有足夠的氣力到那呢。”
魏淩一怔,雙眼瞬時掃去一切陰霾,變得明亮璀璨。
“父親……”他喃喃道,“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魏淩大笑幾聲,笑得老臉通紅,險些將淚都笑出來。
在偌大的祠堂裡,他的話擲地有聲:“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從前如此,往後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