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高歌 她們齊聲而誦,像是在唱著一……(1 / 1)

第二日很快來臨,慕容鳶聞了風聲趕來時,公堂外早已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她努力地踮起腳尖往裡看去,卻被攢動的人頭擋的一乾二淨。

“祝枝,快來這兒!”

聽見自己的名字,慕容鳶在人群匆匆找尋聲音的來源,而後目光鎖定在前頭正向她努力招手的少年身上。

她費勁力氣往人海裡擠去,那端的人也使勁扯著她的袖子,不一會就擠到了最前排的位置,公堂的景象一覽無遺。

她輕吐一口氣,道:“多謝小魏大人。”

“小事一樁,”魏淩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你聽說了薑十一娘的事了嗎?聽說慧覺今日受審,不知最後結果怎樣。”

慕容鳶抬眼望了望天空,今日的晴光格外的好,透過滿天的枝椏斜斜地泄下,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淺淡的微笑:“小魏大人覺得誰會勝呢?”

“我嗎?”魏淩思考片刻,目光匆匆掃過在堂內跪著的那抹單薄的白色身影,麵上有些猶疑。

“說實話,我希望薑十一娘贏,又不希望她贏。”

他在心裡如是想著:她若不贏,便是誣告反坐,要受刑三年,但也證實慧覺無辜,百姓們沒信奉錯人。

她若贏了,一個殺人凶手堂而皇之地接受百姓的虔誠膜拜,那是他怎麼也不敢想象的事。

慕容鳶笑了笑,未執一詞。

隻是……她又回望了人群幾眼,並沒有看到什麼眼熟的麵孔,才回頭壓下心裡的困惑。

真是奇怪,為何她感覺暗中總有一道視線在悄悄注視著她呢。

一聲驚堂木響,人群也瞬間安靜下來。一身青袍烏冠的柳銀川坐在堂上,滿麵威嚴不可直視。

他厲喝一聲:“將慧覺帶上公堂。”

衙吏們從側門帶上一抹橘黃色的身影——更確切地說是請,因為那被擁在其中的慧覺不僅沒有人敢挾拿,反而一麵春風得意。

他從細成一條縫的眼裡瞥了一下柳銀川,心裡滋生幾般不屑。

區區一個大理寺少卿,不過隻會嘴上爭利,怎會知道在這世道要怎麼樣才能過得風生水起,快意瀟灑?

柳銀川見他信步漫漫,壓抑著滿腔怒火,將手中的驚堂木敲了又敲:“慧覺,上了公堂還不跪下!”

“大人呐,莫要心急。”

慧覺居高臨下地睨著一旁形如枯槁的十一娘,語氣帶著幾分張揚。

“大人莫不是忘了,我乃皇上親封皇家道觀住持,地位等同末官,她十一娘不過一介庶民,庶人告官,不得先受鞭刑才能受理麼?”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鞭刑殘酷,不少男子都沒能堅持下來,更何況一個女子呢?

人聲沸沸,慕容鳶卻隻覺得五感儘失,麵前的場景都化作模糊的光點在腦海裡盤旋。魏淩推了推她,她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住口鼻,就像一個即將溺斃之人,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是她錯了,她不該叫十一娘去找柳銀川。

此案鬨得沸沸揚揚,若要堅持受審,十一娘不一定能撐得住鞭刑,若是此時棄審,那柳銀川的仕途恐怕也要到此為止。

十一娘側起半邊身子看著慧覺,一陣涼風襲來,吹得她寬大的素袍獵獵作響。在偌大的公堂上,她單薄的身影如同一道浮萍,搖搖欲墜。

她回過神,仰起頭看著那高坐公堂的人,明媚的春光在那細削的下巴尖上聚成一道瑩白的光點。

“大人,十一娘願受鞭刑。”

一道微弱而有力的聲音在眾人耳畔炸響。

慕容鳶身形一晃,仿佛渾身的力氣都從腳底抽走,幸好魏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才不至於摔下。

柳銀川顧不得太多,快步徑直走下高堂,半俯著身子低聲道:“按律例女子應收十道鞭,你的身子怎能吃的消?”

十一娘笑著搖搖頭,麵色堅毅決絕:“這是我能為阿姊做的最後一件事,我不能看著她平白沒了性命,也不能讓大人為難。”

笑著笑著,她的眼眶慢慢湧上一層霧氣:“柳大人,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是少有的好官,您願意為阿姊做主,十一娘真的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罷了,罷了,”柳銀川隱忍著洶湧的情緒,陰著臉道,“來人啊,上鞭刑!”

說完,他背過身去,不忍看她受刑。

衙吏們很快搬來一把長凳,上頭著著濃鬱的一層紅色,已然分不清是上了朱漆還是被血沁透了木質。

十一娘被兩個壯士壓在長凳上,身後的人亮出一道腕粗的長鞭,上麵掛滿了小小的尖刺。圍觀的百姓都嚇得噤了聲。

一旁的劉儀躊躇了許久,才扯了嗓子開口。

“一道鞭——”

長鞭揚起一抹殘影,倏忽破開凜冽風聲,徑直落在十一娘的背上,一抹長條狀的血花慘烈地綻開在素色的衣裙之上,翻出裡頭鮮紅的肉色來。

隻聽周遭無數人倒吸一口涼氣,彷徨間,慕容鳶覺得臉上有點涼意,抬手一碰,一滴淚珠就惶惶掉了下來。

她看著那個在凳上努掙的人兒,袖子裡的手攥得發緊。

鞭子落下來的那一刻,十一娘先是一聲悶哼,接著便忍不住慘叫出來,那瘦弱的身軀貼著冰冷冷的木凳,止不住的顫栗。

“繼續!”

她品著嘴裡的血腥味,死死盯著堂上站著的那一角袈裟,眼中是止不住的恨意洶湧。

劉儀歎了口氣,接連喊了幾聲,漫天的鞭影落了下來,一道又一道地砸在十一娘身上,她的慘叫一聲更比一聲低弱。

大片的血跡染紅了衣裙,順著長凳嘀嗒地聚成一捧血池。

濃烈的血腥味鑽進鼻息,眾人都變了看戲的臉色,看著那長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她早就咬破了嘴唇,指尖也幾乎深深嵌在木頭裡。

慕容鳶急忙脫了薄披風,不顧魏淩的阻攔,衝上前去籠在十一娘的身上,替她擋住破碎的衣料。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來的。”她向來沉穩的聲音裡透著幾分哀慟。

“公子不必難受……”十一娘微弱地喘息著,死死盯著慧覺,“能為阿姊討回公道,我很高興。”

不知不覺間冷汗涔涔的慧覺開始慌了,他無意間瞥見那淩亂頭發下的一雙眼瞳,裡麵的恨意滔天,像是從阿鼻地獄中走出來的羅刹,竟恨不得把他活活撕裂。

他看著那張慘無血色的小臉上揚起一抹極詭異的笑容,緊接著虛弱的女聲響起,帶著一點淋漓儘致的快意。

“民女薑十一娘,狀告慧覺辱殺民女,要他伏法償命!”

這時應了她的淒聲,原本晴朗的天公忽然變了臉色,一時狂風大作黃沙漫天,隱聽風聲哀號,猛然一道閃亮的雷霆劈裂烏色雲霧。

聽到這句話,他腦中的一根弦驟然斷裂,肥碩的身軀一時絕望地倒在地上。他慌亂地掃視著人群,卻看見昨日的黑衣人此時換了一身常袍,麵色冰冷地拍了拍身旁垂髫小兒粉嘟嘟的臉蛋。

看見他的目光,小孩正欲呼喊,卻被黑衣人死死捂住了嘴,在那黑袍的遮掩之下,露出了異於常人的六指。

孝兒?

他的瞳孔一縮,怎麼會,他藏的那麼好,也從來沒告訴過大人他的秘密,他怎麼能找到他的兒子!

完了,都完了……

慧覺沒了最後掙紮的力氣,臉色慘白地癱坐在地上——他已經成了棄子,而且不僅得死,身上的罪名也不止自己犯的那幾條。

柳銀川連忙讓人將十一娘帶下去醫治,一臉陰鬱地回到堂上,憤力地拍響了驚堂木。

“慧覺,如今鞭刑已過,有仵作的驗屍單和你的佛珠作為物證,你可認罪!”

“認,我都認……”

慧覺的上下嘴皮顫栗地砸著,卻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兒子。似是做好了決定般的,他終是閉了眼,暈出一顆混濁的淚。

“還有其餘大人不知的罪,我也認了。”

說罷,一口鮮血噴在金絲絢麗的袈裟上,他身子一倒,竟是昏死過去了。

柳銀川隻得休堂,遣散了人群,叫人先將他帶下獄中聽候發落。

頃刻間大雨滂沱,柳銀川才回到公廨準備撰寫卷宗,卻見劉儀一臉凝重地走了進來。

隻見他長歎一聲,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片刻,才沉聲道:“大人,你去側門看看吧。”

柳銀川按下心頭的疑惑,放下筆就趕去了側門。

此時的雨勢越發大了起來,風力蒼勁有力,滿院枝椏飄搖不定,劉儀使出渾身氣力才能勉強穩著手中的傘。

柳銀川迅速扯掉了木栓,一把推開了側門。

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大為震驚。

隻見在青灰色的巷影裡,是一片潔淨連綿的白——這裡站了十餘名女子,她們皆一身縞素,腕帶麻繩,像是無聲地祭奠著某位故人。

一道道女聲在雨幕中響起。

“民女城東陳氏……”

“民女城中唐氏……”

“民女城北徐氏……”

她們齊聲而誦,像是在唱著一首最壯烈的歌謠。

“皆願受鞭刑,狀告無恥小人慧覺,妄為道僧,毀我清白!”

劉儀突然卸了力氣,手中的傘飄搖落下。柳銀川看著她們,不可思議。

他腦中忽然呈現一片清澈的白,一點書中從未教過的通透悄然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