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維艱 世道黑白不分,大道日漸傾頹……(1 / 1)

李進財支支吾吾,額角磕破的血水流到眼睛裡,酸脹難忍。

但朦朧之間,他突然想起那位大人曾對他說過的話,夢魘般地在耳畔盤旋。

有的話,你不說,彆人拿不了你的錯;有的話,你說了,隻會變成一具腐屍……

李進財,你跟了我,才享了這麼多年福,是生是死,你自己選。

仿佛福至心靈般,他猛然瞪大雙眼,向前匍匐兩步:“小的不知怎麼說王爺才會相信,但小的沒有撒謊!”

“沒有撒謊?”

江予懷往前幾步站到他跟前,居高臨下,一身寒氣。

“沒有撒謊,為何你布莊上的出入之賬都與糧賬不謀而合?”

“沒有撒謊,你抱著這些扣下的銀票,想要藏到哪裡去,城北的玉林觀嗎?”

他早就發現糧賬上除了賤豐年的差異,京城附近的幾座道觀都耗糧巨大,所記田產更是超額甚多,而玉林觀在中為首。

糧布之需,百姓常求,其中之利不可估量。要不是乾清帝為求長生沉迷方術,對道士待遇極好,其中就有禁止官兵私自逮捕僧侶的敕令,他早就帶人去端了那些名義上為國民祈福,而私下淨乾一些雞鳴狗盜的齷齪之事的地方。

幾顆豆大的汗珠連綴在李進財額間,浸得傷口一片火辣辣,但他顧不上疼,仍是一口咬定道:“王爺,由各行皇商先行清算稅費是陛下定的規矩,如今雖是太子監國,但這規矩並沒有被廢止,怎麼能都怪在小的頭上呢?”

“藏?小的何曾藏過錢?”他橫了心,反退為進,“按照當朝律例,僧侶每至時令更替時都要為其製備新衣,那些銀票都是其他布莊交來的製衣錢,小的既沒有藏,更沒有貪啊!”

一旁雙手抱胸的唐祐聞言,劍眉一挑:“你剛才不是說那包袱裡的東西都是藥嗎,怎麼現在又改口說是製衣錢了?”

李進財“哎呦”一聲,滿臉委屈:“王爺才回京不久,更不了解商界的規矩,小的這不是怕王爺一不小心出了什麼岔子,反倒惹得下麵那些沒見識的小商小賈們的怨懟麼。”

本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他儘顯商人的活絡腦筋。

反正那位大人交代過了,若是王爺硬要來查,隻要他咬死不承認,劉榮華已經死無對證,那些出入有差的稅也都師出有名,蓋了官印的,人人都貪了這口油水,誰會主動跳出來要送自己的命呢?

三人成虎,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

“好,”江予懷不慍不惱,一雙瑞鳳眼似笑非笑,“李老板坐擁京城最大的布莊,定是福澤深厚之人,至於這福氣能享到幾時,本王靜觀以待。”

他氣勢淩人,逼得李進財瑟縮地咽了聲。

*

從鴻乾布莊的側門出來,唐祐留了一些人手暗中盯著李進財,便與二人彆過。

馬車內氛圍沉寂,慕容鳶順口提了一句:“聽說柳大人回京了,不知在朝中謀了什麼職事?”

“聽錢大人說吏部已經給他的任命文書上蓋了官印,許是大理寺少卿。”

江予懷最近思慮頗多,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隻是似乎最近不甚太平,聽說程大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遺落民間多年的兒子,回京途中卻不慎落水,生了一場大病,連帶著他也告假幾日。”

工部侍郎程汝成從小養在身邊的隻有一個女兒,聽說幼子之前被趕出府的家奴偷偷抱走發賣了,派人尋找多年近日才有消息,卻偏偏落水,受驚也得了風寒。

慕容鳶倒是不甚在意,嘴角微揚:“大理寺少卿?倒是適合他。”

二人正說著,卻突然聽見一陣女子哀慟的哭聲。慕容鳶掀起簾子往外瞧去,隻見路旁跪著一個一身縞素的少女,淚眼漣漣,身上掛了一塊木牌,上頭用濃墨提著“賣身葬姐”幾個大字。

她內心有些觸動,叫停了馬車,江予懷卻突然伸手攔住她,將一個繡著竹樣的墨綠色荷包塞到她手上。

“去吧。”

在她的驚愕中,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

薑十一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過路的人來來往往,卻不甚在意她口中斷斷續續喊著的“賣身葬姐”。

正午的日頭高懸,已有一日未進食的她腦子有些混沌,眼前的景象都成了重影。昏昏沉沉之間,身前籠了一個人的影子。

眼前突然出現一方素帕,她抬頭一看,看見跟前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侍從正對著她笑,既溫暖又溫柔。

“擦擦吧。”慕容鳶輕聲道。

十一娘像是大夢初醒,接過帕子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淚水,而後焦急地揚著手上的牌子。

“公子,你氣宇不凡,定是在大戶人家裡做事的,能不能替我去問問你主子,我能繡花浣衣,廚藝也好,隻要他能出五兩銀子,讓我葬了那苦命的阿姊……”

說著說著,她的淚珠又如斷線般傾泄而下,泣不成聲。

“銀子我可以給你,隻是我家主子有隱疾,你不便在旁伺候。”

慕容鳶將荷包遞給她,十一娘覺得太多不肯收,幾番推拒之下荷包不小心滾落在地,吐出幾顆碎銀子。

“公子對不住,都是我心急,我給您撿起來。”

她著急忙慌地撿著地上的碎銀,慕容鳶的目光卻落在她的十指指節間——那裡布滿了交橫錯落的淤紫。

“等等,”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犯了何事,為什麼會受拶刑?”

十一娘愣了一下,淚水終是不可遏止地如瀑落下,近乎失聲。

“我沒有做錯什麼,是這顛倒黑白的世道要索我和阿姊的命!”

她因情緒過激而不可控製地咳了起來,慕容鳶輕輕幫她撫著背,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你若是信我,就告訴我來龍去脈,或許我能幫你。”

十一娘瞪大雙眼,亮澄澄的眼裡燃起一絲希冀。

“我的阿姊在族中女娘裡排第十,叫薑十娘,今年十六,”她抽噎幾聲,努力讓自己的吐字更加清晰,“下月本是她出嫁的日子,三日前她去玉林觀祈福,卻被那所謂的慧覺大師所害……”

“那日我在山下等了大半天,直到天快黑了她還沒來,我帶著族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她,人已經去了,”她的瞳孔驟然一縮,呼吸竟更加急促起來,“她渾身都是血都是傷,我是女子,我知道她生前受了什麼樣的強迫!”

“我求遍了族人,但族人不敢,怕忤逆神靈;我也求去了她的夫家,但夫家不願出頭,怕要吃苦頭。”

“於是我去了衙門,去了'光明正大堂',可大人說我誣告,教我受了拶刑。就在那'光明正大'的牌匾下,我哭啞了聲,可是沒有一個人聽……”

十一娘鬢發淩散,小臉哭得通紅。

“公子,我恨啊,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

慕容鳶一驚,一股寒意從腳底涼颼颼地往上湧。

她知道有了這個突破口,終於能借此搜查玉林觀,說不定還能查明糧賬布稅的真相,但她絕不願意看到一個女子的悲劇。

囊害民生之人高坐廟堂,為禍百姓之人享受供奉。

這黑白不分的世道是什麼樣的世道,這日漸傾頹的大道又算哪門子的大道?

她輕輕握住十一娘發顫的手,企圖渡給她幾分暖意。

“你若是還想查,就去大理寺找柳少卿吧,或許他能幫你。”

“柳少卿,柳少卿……”

十一娘喃喃重複著,心頭又種下了一點火花。

*

本就是乍暖還寒的日子,大理寺裡冷冷清清,更是滋生無邊寒意。

偌大的堂內就坐著柳銀川一人,他一邊食著酥餅,一邊翻看著近幾年的卷宗,偶爾用朱砂筆在上頭勾畫幾番。

一旁的胥吏劉儀抹了把長須,語重心長道:“柳大人,你已經好幾日沒有好好用膳了,光吃些酥餅頂什麼飽呢?”

柳銀川的視線並沒有移開半分:“這上頭的積案這麼多,那還有心思顧什麼吃食。”

那日聽了慕容鳶的話,他回去思慮良久,本著能說一點真話算一點的心思,最終選擇來到大理寺當職。

隻是不查倒好,一查卷宗居然積案百十起,直到進獄視察幾乎人人喊冤,他才知道有多荒謬。

“大人呐,你看歸看,可赦犯還得小心些,”劉儀歎了口氣,“你之前都不跟王大人說一聲就把伍生放了,這可不合規矩。”

“我去找他時他已經赴宴去了,”柳銀川麵容有些陰沉,“而且那伍生平常不過打打山雞謀點營生,你們就說他害死了郭員外,曾經驗傷的仵作也告訴我郭員外身上的傷絕不是一人可以做得到的。”

劉儀冷汗涔涔:“可是我們去時隻有他在郭員外屍身旁邊,隻好認定他為財殺人,他自己也畫押了。”

“是啊,一個人為財殺人,身上卻隻搜出了十文錢,真是怪事,”柳銀川冷笑兩聲,“他已經被你們用杖刑打斷了一條腿,不畫押還做什麼,等著另一條腿也被打斷嗎?”

見卷宗事由不明,他去巡視獄中,才看見那伍生在角落裡奄奄一息,已是極度虛弱的模樣,嘴裡卻還念著自己無辜。於是他為伍生翻了案,給了他一些銀錢回家休養。

劉儀自知理虧,倒是沉著頭不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