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柱香的時間悄然而過,殿內的金絲雀兒也倦了鳴叫,初陽透過雕窗,遺落一地碎金。
李婉蓉放下話本,好整以暇地看著慕容鳶的手指如白蝶紛飛,動作精細輕快,但也難免添了不少細小的傷痕。
不知不覺間,她手上隻餘最後一枝玫瑰,寥寥幾根餘刺隨之鏟除。
慕容鳶儘量用手背撐著那捧花,花葉劃過手心便是鑽心的疼,她借著巧勁穩好了,才出聲提醒道:“娘娘,奴才做完了。”
李婉蓉不甚上心地瞥了一眼,紅唇微勾:“好孩子,回去吧。”
“謝娘娘。”
她鬆了一口氣,將花枝如數放回筐中,又放下挽起的袖口,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待人走後,麵上有了倦意的李婉蓉半倚半靠,喚了一聲“荔枝”。
粉裙丫頭靠上前來,輕聲道:“娘娘怎麼了?”
她那戴著精致護甲的玉指挑剔地撚了撚鮮紅的花瓣,目光下移至沾了點點血跡的綠莖時閃過一絲嫌惡。
“隨便找個地,把這些花都拿去丟了吧,莖都沾上血了,影響品相。”
“諾。”
荔枝愣了一下,卻不敢猶疑,隻能在心裡歎著可惜。
*
身邊的宮人各忙其活,來去匆匆,隻有慕容鳶刻意放慢了步調。
她時不時望著朱牆上的一抹天空,就像紅色的玉帛被天公毫不留情地撕裂,透出藍瑩瑩明晃晃的晴日,心下如幼時被束之高閣那般滋生幾分悵惘。
待走到前殿與內宮交接的甬道上時,她垂眸頷首,一身灰藍袍子在衣著鮮豔的宮人旁邊看起來很不起眼,她卻在心裡偷偷數著數。
一,二……
直到一陣孩童的泣聲傳來,她心上鈴聲一動。
來了!
麵前迎來的男孩粉麵秋瞳,穿著一身緙絲束身長袍,頭頂灰藍絨小帽,腰間還佩著一枚質地極其瑩潤的玉墜,貴氣可愛,宛如仙童。
他撇著嘴道:“柳大人,這是你最後一次陪我放紙鳶了,我求了母妃許久,她才允許我今日休息,怎麼就偏偏壞了呢?”
“小殿下莫哭,臣帶你去找人修好它,好不好?”
一旁的二八公子青衫落拓,麵容雋秀如畫,舉手投足之間都恰合禮數,極為克己。
看著二人的衣著舉止,慕容鳶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想——眼前這個小孩就是小皇子江承璋,在宮中極儘寵愛。
隻見江承璋咽著眼淚,肉乎乎的小手任由一旁高他半身的男子牽著,搖搖晃晃地在宮道上邁著步子。
她踱著小步追上前,輕聲道:“小殿下,奴才能修。”
小團子停了下來,黑白分明的眼裡有些猶豫。
“你是哪個宮的,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奴才不是宮人,是汝霖王府的侍從,名喚祝枝。”
她蹲下身子,不自覺地放軟語氣,眉眼彎彎:“奴才幼時身子弱,長輩不讓隨意出門,所以奴才的阿姊常常會做紙鳶尋奴才開心,日子久了,自然也學會了。”
他聽到“汝霖王府”幾個字時脖子一縮,喃喃自語道:“冰山似的皇兄府裡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的人。”
他又小心翼翼地摸著脫了紙膜的紙鳶,幾番猶豫過後才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眼一閉心一橫地把紙鳶作寶奉上。
“既然你會修,就讓你來修吧。”
慕容鳶微微一笑,目光掠過旁邊的男子:“那就請小殿下和這位大人隨我來。”
*
江承璋跟著慕容鳶來到偏殿,她托幾個宮女找來米漿和蠟燭,將脫出的竹篾用燭火慢慢熏烤著。
他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竹篾的顏色越變越深,慕容鳶輕輕一拗一翻,烤得發韌的竹篾就如一道新月般嵌進紙鳶裡。
“哇,好厲害呀!”
慕容鳶笑了笑,一手捏緊竹骨,一手往連接處塗抹米漿,紙鳶漂亮的骨形初現。
這種心靈手巧的手工最能抓住小孩子的心思,江承璋兩手撐著桌子,圓溜溜的眼珠子隨著她的一動一放間轉動,不覺間竟入了迷。
“你的手真巧,人也好。”
他的小臉上露出幾分新羨:你的阿姊肯定也很好。”
聽到阿姊兩個字,慕容鳶的麵容一怔,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一點苦味在心尖漾開。
十五歲不顧全族反對毅然隨軍出征,十七歲親手斬下北煞副將摩羅柯而展露鋒芒,十九歲將黃馬褂套在她身上隻為尋她開心的阿姊,嘴上永遠掛著“我們家阿鳶是全京城最漂亮的小女娘”的阿姊,怎麼不算好呢?
“是的,她很好,”她勉強穩著嘴角的笑容,“我的阿姊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姊。”
“這樣啊。”
小小的江承璋聽不出什麼所以然來,歪著頭正對著她笑。
“那我有很多很多的錢,叫你的阿姊進宮來陪我做紙鳶好不好?”
“她來不了了,”她的語氣很輕,就連尾音都揉碎在了空氣裡,“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而那裡我此生目不能視,足不能及。”
聽到她的回答,那原本充滿期待的鹿眼一瞬間暗淡下去,江承璋重新把目光放回紙鳶上,隻見它又擁有了飽滿的胸脯和展翅欲飛的雙翼,十分漂亮。
但他的目光卻是被紙鳶的嘴抓住——那裡的朱砂紅本已半褪色,如今卻是刺目的紅。
他的目光一顫,立馬就看到了祝枝的手——那潔白瑩潤的指間綴了點點小孔,有的上麵血跡已經凝固如蠟淚,有點卻還在絲絲往外滲著血。
“你的手受傷了!”
孩童的稚聲裡帶著哭腔。
慕容鳶用帕子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滴,緩聲道:“小殿下莫哭,是奴才說了不好聽的話,這才領了淑妃娘娘的罰。”
江承璋更不解了,往日就算他逃了學,溫柔的母妃頂多罰他三天不許吃點心,他都覺得萬分痛苦,而她隻是說了幾句話,就要弄得滿手是傷,這是什麼道理?
於是他憤憤地吸了吸鼻子,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袖子道:“走,我去替你向母妃討回公道!”
她隻是輕輕地搖搖頭:“小殿下看在奴才給你修好了紙鳶的份上,千萬不要跟娘娘說你見過我。”
“這世上,不是誰說的話旁的人都愛聽的,尤其是真話。彆人不愛聽,就要說這話是錯的。”
“但有的真話,縱使是流儘了骨血,也會有人奮不顧身地去說……”
她半側著頭,對著他,也對著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青年娓娓道來。
“因為總要有人說真話的,一個充斥著謊言的世界,跟地獄有什麼區彆?”
輕飄飄的話語霎時挑開心弦,男子袖子下的手漸握成拳,不自覺地打量起眼前身量瘦小的侍從。
燭火旁她側著臉,半籠著光華的麵容好似那佛龕上奉著的玉觀音,堅定、柔美、聖潔。
江承璋抱著紙鳶,茫然地眨著眼:“什麼真的錯的,我聽不太懂。”
慕容鳶看著他莞爾一笑,不作解釋。
因為這些話,本就不是說給他聽的。
“小殿下,王爺這會應該已經到殿外了,你趕緊去放風箏吧,奴才先告退了。”
她掩了手,從男子的身側擦肩而過,餘光瞥見後者仍然陷入沉思之中。
一抹幾乎微不可見的笑容浮現在她的嘴角——她賭贏了,雖是小勝也贏了。
昨夜她已經夢見自己如果進宮免不了會被淑妃刁難,但她還是來了,不是有什麼偏偏喜歡受苦的癖好,而是夢境的最後,恰好是青年拉著江承璋一起走路的場景。
那青年名喚柳銀川,從前是意氣風發的探花郎,在吏部謀事,前年因為憤恨官商賣官鬻爵,硬是不在那些授官文書上蓋上官印。
十幾道指責他懶散怠事的奏疏呈上禦前,而他五更伏案,憤筆指明那些蛇鼠如何蠅營狗苟的奏折卻不知折在哪位大人手裡——可能隨手被丟進書簍,也可能被拿去墊了桌腳。
他被逐放出京為官的那日下了很大的雨,那時慕容府已在覆滅前夕,毫不知覺的她正在閣樓最高層上眺望著阿姊的方向。
不想卻看見青年鋃鐺下了馬車,滿目通紅,將從前日夜侍讀的四書五經儘數撕碎,他欲傾灑於空中,碎裂的書頁卻因沾了雨水而紛紛往下墜。
他也寞落地牽著馬車走在雨幕中,早就散了發的頭低垂,背脊仍然挺直。
這一幕,給她的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震撼。
前幾日林叔曾提過一嘴,外放多年的柳大人因為政績出眾而得以歸京,皇帝許他自己謀一個官職,他一時不能定奪,便先充當小殿下的侍讀老師。
江予懷常年在外征戰,在朝堂上的助力並不多,她以身入局,隻想為他們的大計多謀一個助力。或許小小的偶遇並不能收歸柳大人,但總是在他的心裡埋下了一顆刺。
他們今日的處境不就如他昔日的處境一樣麼?
慕容鳶並不知道同樣說真話而被打壓的他如今會如何抉擇,但方才見他並沒有因為多年不得誌而塌彎的脊梁,便覺得心裡有了期望。
眼前恍然間又回到了下著大雨的那日,她透過雨霧,看到了那一副不曾改變的朗朗君子骨。
*
慕容鳶趕到殿外時日頭已大,王府的馬車正孤零零地停在甬道邊,簾子微微卷起。
於是她加快了步伐,卯足了勁蹬上車,看見車上的男子正閉目養神,於是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對麵。
“被什麼事耽擱了?”
一聲低沉的嗓音傳來,她抬起頭,正撞進那雙幽深的眸裡。
她啞然失笑,他說話似乎向來一針見血。
於是她籠統地接過話:“應了淑妃娘娘的召見,又遇上小殿下的紙鳶壞了,奴才幫著修了一下。”
因為忙著趕路,她早已渾身發熱,此時一顆汗珠正好從額間滑落,她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去擦拭。
“等等。”
江予懷一聲厲喝,慕容鳶有些晃神。
待她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然被一隻大手錮著,那手還因為控製力道而鼓起了幾根青筋,盤繞著骨相淩厲的指節。
他的目光鎖定在她那血跡斑斑的指腹,聲音沉沉:“在哪傷的?”
“淑妃娘娘喜歡異季玫瑰,讓奴才替她除了刺,”看著他的臉色越發沉鬱,她又連忙補了一句,“其實這些傷口不是很深,左不過幾日便長好了。”
江予懷冷冷收回手:“回去讓林叔給你上藥。”
慕容鳶趕忙點點頭,見他放下身子斜靠著窗沿,還以為他要繼續休息,下一刻卻看見那淡粉的薄唇輕啟。
“盟約若要繼續得定兩個規矩。”
他半垂著眼簾看她,不去理會她驟起的一絲怒火。
“第一,你不得擅自冒險。”
“第二,在我的麵前不準自稱奴才,你的阿姊曾經與我並肩作戰,你是她疼愛的妹妹,我既受之不起,她也不願意。”
她的那點怒火霎時熄滅,眼裡滿是錯愕,甚至都忘了回答。而他身形頎長,此時縱是坐著也比她高了一個頭,所以她隻能仰著頭看他。
初晴的日光化作一縷流動的金絲,流過他深邃的眉宇和挺拔如竹的鼻鋒,滑過瘦削嶙峋的喉結,最後隱在墨色的領口裡,一黑一白的鮮明對比間充斥著極限的禁欲。
光暈斜斜照進他的眼裡,剔透如水,又隔了一層淡淡的薄情。
她在下一秒移開視線,心中卻突然想到幼時愛不釋手的一個琉璃盞,質地純淨,色彩斑斕。
一個近乎荒謬的答案在她心頭顯影。
他的眼睛像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