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一起趕到時,江天成正站在劉榮華的屍首旁邊。自從行刺之事發生以後,他一直都沒有休息好,眼底下一片淺青。
“殿下,王爺,卑職已經派人去接京中的仵作,再有一刻就到。”
劉榮華的臉上蓋了白布,膚色已經青紫。一旁冷汗涔涔的周丞伏在地上,將凶手罵了十遍八遍。
他帶著禁軍日夜守著殿下生怕有什麼閃失,卻偏偏又死了個劉大人,這點官糧還真是難吃又沒命吃!
慕容鳶慢慢蹲下,混合著朽木味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她上上下下仔細翻看一陣,手卻在劉榮華的腰側停了下來。
她的唇齒一顫:“他的手裡有東西。”
江予懷上前,隻見劉榮華腰側垂下的手緊握成拳,指骨捏得鐵青,似乎死前正緊緊地抓著什麼。饒是他武功高強,也花了一番力氣才摳開那僵硬的指節。
霎時眾人的瞳孔一縮——他的手裡僅僅捏著幾粒米。
慕容鳶似是想到了什麼,喃喃道:“米,糧也……”
江天成瞬間就看向江予懷,後者陰沉著臉色,撿起一粒米在指尖揉搓,不多時就碎成瑩塵。
“我本與劉大人已經說好,待清醮一過,就去查糧賬。”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首,嘴角緊緊抿成一條線:“現在想來是看不見了。”
各地上交糧稅以後,由官府統一倉儲入賬,另外也記著豐年官府大批平價糴米,逢賤年平價糶米的賬目。
錢糧官錢糧官,糧也就是錢。
劉倉司死了,如果糧賬一沒,那糴米幾何而糶米幾何通通查不清了。
魏淩從未見過這種場景,也不懂官場雲雲,見眾人臉色都不太好,隻是粗淺地問了一句:“會不會是之前刺殺殿下的幕後主使故意調虎離山?”
“我倒覺得不是。”
慕容鳶將鬢邊散落的一縷發絲彆在而後,隨意的動作卻乾淨利落,以至於眾人都忘記了她的身份隻是一個小小侍從。
“刺殺殿下的人顯然沒有想傷害殿下的意思,至於刺客死前所言,多半是想把禍水引到宮中那位。”
“如果他隻是想取劉大人性命,大可以直接派人殺了他便是,劉大人甚至一點功夫都不會,何需這般大費周章。”
慕容鳶環顧四周,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雖然她不知道以現在這個身份說這些話是否合適,但還是大膽傾訴心中所想。
“刺殺劉大人的人,或許是想讓王爺眼下處理的難民暴動事件變得更加棘手,”她頓了一下,話鋒陡然變得尖銳,“也或許是因為這賬上隱藏著更大的秘密。”
“他之欲掩飾,掌管賬目的劉大人便不能留。”
她的話如一顆石子驟落水麵,激得波瀾四起。
江氏二人各有思量,唯有魏淩有些琢磨不透,梗著脖子問:“劉大人既然掌管糧賬多年並未聲張賬目有異,那多半是和凶手關係匪淺,為何凶手要置他於死地?”
慕容鳶微微一笑,清亮的鳳眸讓人有些不敢直視:“小魏大人,官場不是對弈,隻能白吃黑或黑吃白,誰說不能以黑吃黑、以惡製惡呢?”
劉榮華雖然死了,但並不能把他清白地摘出去。
隻是下手的人心狠,拔了他的舌頭,要他在閻王殿前也吐不出半個字。
魏淩一時啞口無言。
江天成歎口氣,扶起還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周丞,拍了拍他的肩膀。周丞有些顫栗,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既然如此,周大人還去查查糧賬是否遺落在寺中吧。”
“是!”
雖然聽不太懂慕容鳶剛剛說的一席話,但眼前有了戴罪立功的機會,周丞大喜過望,連忙召集兩隊禁軍去搜尋廂房。
良久,他又帶著人垂頭喪氣地進來了。
江天成眉心微蹙:“沒有嗎?”
“有,但是……”
周丞唯唯諾諾地從懷中掏出一本破破爛爛的賬本,封麵上烙著幾個燙金大字,邊頁還蓋著官印,如今大半本已經殘佚。
賬目已毀,眾人的神情變了又變,惟江予懷的臉上瞧不出什麼悲喜:“祝枝,收下。”
“是。”
慕容鳶接過糧賬,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看著他冷著臉跨過橫在地上的屍首往外走。
周丞不知哪來的膽子喊住了他:“王爺,您不等仵作來看看嗎?”
“看?”
江予懷回過頭來,逆著光斜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含著萬千冰淩,讓人覺得仿佛被當眾抽筋扒皮。
“看什麼?看他那沒有舌頭的嘴嗎?”
他嘴角一勾,卻笑得很冷。
*
三日的清醮寥寥收場,周丞帶著禁軍裡裡外外搜了數十次,也無所獲。
但劉倉司的死,像懸在某些與之有過往來的官員頭上的一把利劍,不知何時就會猛然落下。
而江天成遇刺的消息也不脛而走,特彆是刺客的死前遺言,更成為不少茶樓的飯後談資。
*
王府。
入了夜,風又更大了些,慕容鳶用手攏著逗跳的燭火,趁它未熄滅時忙用燈布罩上,四周的光線又亮了起來。
她凝眸看去,一旁的江予懷仍在伏案謄寫著糧賬,出入之差都用朱砂筆重新做了標記。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最廢心神,但他卻不曾停筆,也不介意茶涼了幾回。
她默默地研著墨條,眼神卻也隨著他筆尖的跳動瀏覽著每一行字,同時也在心裡反複計算著糧賬出入的差值,以至於江予懷喚了好幾聲都沒聽見。
江予懷適時停了筆,她才猛然回神,才發覺硯池裡的墨已經快要溢出,胳膊也酸脹得不行。
“你可也發現了什麼?”
男子的嗓音低沉,朦朧的燈暈攀上那劍眉星目,一時似夢還真。
“我自幼養在深閨,很多世事都不甚了解,”
慕容鳶指尖輕點,停在他剛剛標記過的一側紀年賬目上,“但也知道光熙十七年蜀中發了大水,那年蜀地分明是賤年,本應是官家低價糶米的時候,怎麼反而大量糴米?”
賤年糧少價高,官府低價糶米就是為了防止糧鋪哄抬物價,兜底民生所需。賤年官府的虧損,又可以在糧多價低的豐年大量糴米找補回來。而這一進一出都由皇商中的糧商負責流轉。
這賬目將蜀地的賤年記成豐年,大量高價糴米,反其道而行之,隻能說明一件事。
慕容鳶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有人一直在借著糧價的升抑平賬!
江予懷冷著臉又速速翻了幾頁,朱砂筆留下的痕跡像血一樣鮮紅。
光熙十八年,江左本是豐年,卻標作賤年,低價拋售糧食。
同年,淮南本是賤年,卻標作豐年,高價買入糧食。
而後三年全部殘佚,數目不明。
慕容鳶直覺得眼皮狂跳,心中慢慢升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我方才一直在想,想要抹平賬目絕非易事,不是區區一個倉司就能做到的。”
江予懷輕呷了一口茶,沁骨的涼意順著茶水蔓延全身。
“祝枝,大廈將傾,這條路很不好走。”
“我知道。”
慕容鳶斂著眉,看著燈罩裡的燭火不再被風肆意磋磨,清輝不減。
“但我們會一直走下去,不是嗎?”
為你,為阿姊,也為大梁的萬萬生民。
我們,會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