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裡燭燈燦燦,一旁的銷金次第金彌獸正緩緩吐著檀香。二人到時,江天成和魏淩的棋局正逢收尾。
“又輸了,”魏淩懊惱地錘了一下腦袋,“明明剛開始我總是能吞你好多子,為什麼最後一下子就被你吃儘了。”
江天成微微一笑,此時他一身常服,隨意地用簪子盤著發,倒與尋常人家的兄長差不多。
“我謀的是勢,而不是謀子。你若被我放出的棋子蒙蔽,待我形成了收網之勢,那就隻能被一網打儘了。”
“太難了。”
魏淩嘟囔一聲,忽地站了起來,抱著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慕容鳶。
“我才發覺王爺身旁的這個小侍從好麵生,是王府最近收的新人嗎?”
江予懷睨了一眼:“他是林叔的表侄,叫祝枝。”
“祝枝?好名字。”
魏淩摸著鼻子憨憨一笑,正好瞥見他們身後小心翼翼抬眼觀望的陳澄,當下毫不客氣地抓過了他的左袖。
“陳公公,我突然想起來我那還有五十份表文沒有寫完,反正殿下這會兒也不要你伺候,不如你去我房裡幫忙撰表吧。”
“喲,魏大人,這可使不得啊!”
陳澄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出搞得有點懵,求助地看向江天成,可是後者隻是看著棋局一言不發。
“哎呀,如何使不得?”
魏淩又將他的袖子往外拽:“陳公公就彆客氣了,這可是在為陛下和百姓祈福,我相信就算是陛下身邊的陳總管也願意做的。”
乾清帝崇尚道教,就連身邊的內侍陳樹也寫得一手好青詞,那陳樹正好是陳澄的乾爹。
陳澄在心裡抹了把汗,誰知道這魏家的小公子居然拿陛下和乾爹壓他,這下不想去也得去了。
“使得……使得。”
他剛吐出這幾個字,魏淩就笑嗬嗬地連請帶拖地把人撂走了。
慕容鳶聽著陳澄懵懵懂懂被拉走時咿呀叫喚的那幾聲,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弧度。
“牧之。”
江天成收了棋子,又斟了兩杯茶,神色溫柔,不複白日裡的淩厲:“想不到你我如今想要好好說上一段話,竟是這般的難。”
江予懷扣盞的手指一頓。
守舊派大多是皇室宗親,隻顧保全自己利益,乾清帝曾處處掣肘,後來一手提拔了銳意變法的沈瑜,借著削藩剝蔭總算堵住了那些宗親的嘴。
可當朝堂市井都在稱頌沈瑜,而變法甚至指向他修建道宇過多,增加了不必要的財政支出,每年還多征三十萬人為此服徭役,那就變味了。
乾清帝如果繼續任由他這般大刀闊斧的變法,便是在打自己的臉。
正好宗親不滿沈瑜已久,為了平息宗親的怒火,也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麵,曾如火如荼的光熙變法,竟以沈瑜“妄傳聖意”而被罷黜畫上了輕飄飄的句號。
他永遠忘不了,曾經雄心勃勃的老師,變成在病榻以淚洗麵的枯瘦老人的樣子。
也就是在那時,他告誡他們永遠不要揣測帝王心術,皇帝要的從來都是製衡和獨尊。
於是,江予懷和江天成劃清界限,一個歸於守舊黨,一個歸於革新黨。
事實也證明沈瑜的話是對的,就在他潦倒幾月抱恨而終時,皇帝提拔了主張改革的錢東旭為吏部侍郎,彈壓借此翹頭的守舊黨。
隻是沈瑜的變法,是為民生,錢東旭變的法,是為君王。
慕容鳶的心中也有了思量。
他們關係如此之好,看來昨天她夢見的並不是二人反目的畫麵。
江予懷按下心中雲雲,輕呷一口茶水,良久才道:“所以你我才能安穩地坐在這裡喝茶。”
不然,君父早就起疑了。
江天成知道他的話外之意,皇帝寧願他們終日在朝堂各自為難,也不希望他們擰成一股繩對抗自己。
所以,才會讓江天成監國,又允許江予懷攝政。
甚至讓陳澄來服侍他,也監視他,所以才讓魏淩刻意引開。
江天成睨了慕容鳶一眼,流露出上位者的威壓:“但是,牧之,他到底是誰?”
江予懷輕聲道:“一位信得過的故人。”
“好,你既然這樣說,我也就不多問。”
江天成抿了抿唇:“隻是賑糧不夠,肯定有人從中謀利,你在戰場呆慣了,不知道朝堂之上看不見的刀槍才最難擋。”
“我知道,但豈是賑糧有短缺,國庫不是也日益吃緊嗎?”
一聽到救命之糧都膽敢被貪圖,江予懷的眼中涼意更甚,“若是真的任由那些蠹蟲肆意妄為,隻怕這大廈終會傾塌。那時你我再如何挽救,也無濟於事了。”
國庫賬目上的虧空已不是一日兩日,其中一部分用來供養皇帝和宗親私欲,一部分中飽無數人的私囊,大梁徒有金玉之表,但早已敗絮其中了。
“我知你意已決,但我還要多嘴,就算你查到了什麼首尾,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還是不能打草驚蛇。”
江天成幽幽歎了一口氣,“畢竟《光熙大誥》已經施行了數月,想要審訊官員已經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了。”
聽到《光熙大誥》,慕容鳶的眼皮像是被針紮了似的輕眨幾下。
此典由錢東旭主撰,她昨天夜裡也看過。
初意是遏製官員濫權的勢頭,可惜那些限製官員擅斷的程序法因為“效率遲滯”而能任意省略,但要審訊逮捕官員的程序卻日益嚴苛,以下告上、庶人告官還要處之鞭刑。
“我知道,糧賬還在劉倉司那,等清醮結束我親自比對……”
江予懷話說一半,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道人聲。
“殿下,渡安法師叫我來送明日的青詞,請殿下過目。”
還在思考的慕容鳶猛地被人一拽,卻見拎著她的正是江予懷。
他長臂一攬,正好把周遭的帷幕都扯了過來,層疊成帳,擋在二人身前。
周身都罩著男人身上清淡的皂角水的味道,她的胳膊有些不適,不免往後輕輕掙了掙,身後的大手卻用了幾分力,讓她動彈不得。
“彆動。”
慕容鳶冷靜下來,倒是不再掙紮了,眼見著身後的人鬆開了對她的禁錮。
她適時回頭望去,卻看見向來冷靜的江予懷眼神有些閃躲,耳根子飛上兩縷怪異的潮紅。
不好!
慕容鳶連忙扯下他腰間的香囊,可勁往他鼻尖上湊,直到他一把按下她的手,目光恢複了尋常冷靜的模樣。
她鬆了口氣,之前險些忘記他是靠著香囊的香氣與她維持著平衡,可能是方才離得太近,打破了這層微妙的平衡,又激起了他恐女的症結。
江天成見他們藏好,才揚聲道:“進來。”
一個身著灰藍色僧袍的沙彌低著頭進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匣子,上頭盛著金紙。
二人隔著帷幕看去,燭影跳動,隻見江天成展開青詞正覽閱時,沙彌麵色一變,忽地從袖中掏出一把亮堂堂的刀來。
不等慕容鳶反應過來,江予懷一揚帷幕,漫天飛紗。
隻見他縱身一躍,和小沙彌搏鬥起來,不過幾招,他已經將其刀刃反轉,將那人挾住。
江天成大步走上前去,扯著沙彌的領子逼問道:“是誰指使你來的?”
“娘娘,小的不能再效忠你了……”
沙彌說完,橫下心挺著脖頸往刀上一撞,飛起的鮮血濺到帷幕上。
江予懷一時失神鬆手,他便踉踉蹌蹌地晃到帷幕前,跌下去時恰好刀破紗幔。
濃烈的血腥氣在房間裡炸開,紅刃離慕容鳶不過兩寸,甚至她的耳畔仿佛還回響著裂帛的聲音。
她三步並作兩部地繞開帷幕,扶著柱子不住地乾嘔。
江予懷正想著她第一次見這種場景難免害怕時,卻見她淡淡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酸水,緩緩站起身來,小臉雖然還是白著,卻不見一點懼色。
“他不是沙彌。”慕容鳶忍著惡心,指著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沙彌道,“他的頭上有巾痕。”
出家需要剃度,隻有凡子才要束發。
當然,扮作沙彌也是混入清醮會的一個不錯的障眼法。
江予懷邊用帕子擦拭著手上的血跡邊道:“他雖然一時鑽了空子,但是武功並不好,而且皇兄也會些功夫。”
江天成心中一動:“所以指使他的人未必就是想刺殺我。”
娘娘……
慕容鳶腦中飛速複盤,乾清帝的發妻身體向來不好,沒有留下子嗣就薨了,他的兒子都是庶子。
而且乾清帝子嗣單薄,除卻江天成和江予懷兩個已經成年的,剩下的隻有向來受寵的淑妃膝下有一個皇子,江承璋。
璋者,祭祀之玉器也,下方開刃,貴而利銳。承璋二字,大可看出乾清帝的偏愛之深。
而江天成生母早逝,從小養在太妃身邊,也是因為乾清帝長年無子,江予懷又中了蠱毒,迫於壓力才被立為太子。
慕容鳶輕聲道:“他的指認太過明顯,看起來倒像是栽贓。”
“不錯,隻是給朝廷做戲罷了。”
江予懷說完,門外的禁軍已經趕到,禁軍統領周丞一進來就“撲通”跪下。
“卑職護駕來遲,求殿下責罰。”
江天成擺了擺手:“誰也沒想到有人會偽裝成沙彌行刺,但接下來幾天,爾等須仔細看守。”
“卑職明白!”
周丞鬆了口氣,乾清帝馭下甚嚴,稍有不慎就貶官流放,自從太子殿下監國,官員的處境好了太多。
*
從廂房出來,慕容鳶隻是默默跟在江予懷身後,直到走到廊廡之下,四下無人,燈火闌珊,前麵的人忽地停下了。
“你為何會知道?”
清冷的男聲在頭上響起,慕容鳶將頭埋得更低:“王爺所言奴才不知。”
“不知?”
江予懷諷笑一聲,回頭兩三步將她逼到牆角,直到她退無可退。
慕容鳶的目光略過他深邃的眉眼,堪堪停在他衣領上的金色鶴紋,雙手恭敬地遞上香囊。
“王爺,我確實沒有勾結他人刺殺殿下。”
“誰說你意欲行刺了?”
江予懷看著香囊的眸子微沉。
“我問的是,你為何會知道?”
慕容鳶的心仿佛被人狠狠一揪,一張小臉血色全無,但江予懷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似笑非笑。
“你憑借著某種機緣,似乎能預料到什麼事,更準確的說是什麼場景。”
他每個字都吐的極慢極清晰,卻好似在她的心頭上淩遲。
“而你白日裡之所以會做出警示,是認為行刺之人是我,對吧?”
他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看著她眼裡的驚恐更濃,又慢慢變得平靜。
良久,直到慕容鳶感覺到了舌尖被自己咬破所滲透的淡淡血腥味,才終於又直視起眼前的人。
半明半暗間,他的棱角更加銳利,高大的身形高了她一尺有餘,所以微微低著頭,斂著鷹隼似的眼。
在莫名的威壓感的挾持下,她輕歎一聲:“是預知夢。”
“預知夢?”
“我能逃過雪災,也是因為預知夢。”
她複而蒼涼一笑:“隻可惜,我能夢見將來,卻夢不到過去。”
也夢不到,那埋葬了阿姊屍骨的天狼山。
江予懷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默默往後退了一步,算是鬆開了對她的禁錮:“那你為何以為行刺之人是我?”
“正如王爺預料的那樣,我夢見的不過是一些場景。”
她淡淡道,“帷幕之後,那沙彌恰好被遮擋了,所以才……”
慕容鳶瞟了他一眼,並沒有接著往下說。
江予懷無心追究她誤會自己的事,接過香囊重新係在了腰帶上:“今夜你也受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還有,預知夢的事情不要透露給彆人。”
慕容鳶輕輕點了點頭,看著那一抹玄衣過了廊廡,隱入無邊夜色之中,才挪動略微僵硬的腳步往後廂房走去。
隨後的一日相安無事,看守萬國寺上下的禁軍引了大半去護著江天成,日夜不敢忽視。
直至第三日清晨,慕容鳶剛束好發髻,魏淩就慌慌張張地帶來一個噩耗。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劉倉司死了。
魏淩去給他送表文時,他正吊在梁上,被人拔去了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