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風夾雜著沉重的濕氣襲來,慕容鳶眯著眼看去,遠處的晨曦攏著一層雲紗,饒是微風吹拂也濃聚不散,天光欲破而不得破。
今早江予懷說要帶她一同出城,她早早的備好車馬,已在這站了兩刻鐘了,腦海裡反複湧現肅殺之夢的每一個細節。
破局之點,到底在何處。
江予懷出來時,正看見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隻來回碾著手上的韁繩,肩上的披風載滿了顆顆分明的晨露,在流塵回轉間瑩瑩發光,可見她已良久未動。
他繞過她半身,一手搭在馬車前木上,回頭看見後者還是一動不動,有些不悅。
“祝枝。”
他出聲提醒道。
“王爺。”慕容鳶自知失神,“王爺有何吩咐?”
江予懷微微一側,高大的身軀勉強讓了大半入口:“風寒露重,許你與本王同乘。”
慕容鳶微微一愣,連忙拂去衣上水汽,可惜橫木略高,她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撞在車軾上。
待登穩後,她回首歉笑道:“王爺見笑。”
“無礙”。
江予懷薄唇微動,停留半空的手略微不自然地垂於衣側,漫不經心地拂去了一片看不見的微塵。長腿一跨,便上了馬車。
*
行出城外,郊泥沉冗,但好在車內鋪了軟墊,行進起來如平地平穩。
“在王府可覺得習慣?”
慕容鳶放下車簾,轉頭看向正閉目養神的江予懷,應聲道:“林叔安排得很妥當。”
她又喃喃道:“不過昨日……”
江予懷輕啟眼簾,眼中鋪陳的萬裡寒冰未消:“昨日如何?”
“昨日我翻看了一些書籍,覺得上麵有些故事著實有趣,想著說與王爺聽聽。”
“哦?”
“史書上記載,宋太祖臨終前與太宗有金匱之盟,”
慕容鳶細細斟酌著說辭,“但我昨日看了些民間小傳,都說太宗最後一次受詔覲見太祖,眾人隻聽見太祖咒罵之聲,並以斧柄搶地,是為……”
“燭影斧聲。”
突然被打斷,慕容鳶有些訝異,卻見對麵的江予懷正緊緊盯著自己,恍惚間那眼裡的冰霜又厚結了一層。
“祝枝,金匱之盟乃是正史所記,民間小傳再怎麼如真傳神也隻是野史,怎能放在明麵上侃侃而談。”
她連忙低下頭去,頭上卻依然響著他清冷的聲音。
“今日是太子代陛下去萬國寺清醮之日,你身為我的近侍,有些話私下說便罷了,在外需謹言慎行。”
他不問她話中何意,但慕容鳶分明聽出了幾分警告的意味,連忙噤聲坐好。
可昨日的肅殺之夢,
何嘗不是,燭影斧聲。
*
萬國寺建在祁靈山上,是當年先祖征服周邦後祭神之地,此時雖然已是一月,但山頂冰雪未消,林梢仍裹著一層銀裘。
自北燕那場大雪崩發生以來,民間紛紛傳聞是上天降怒。
此次清醮,乃是官家起壇焚香,祭祀神佛,表麵上看是為了平息上天的怒火,實則也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彰顯皇恩。不僅由太子親自主持,還有許多大臣參加,所以派遣了重重禁軍把守。
慕容鳶隨著江予懷到時,一眾法師正在誦讀表文,一個身著靛藍長衫的青年在階前唉聲歎氣。
一見到江予懷,那人眼睛忽地一亮:“牧之!”
牧之是江予懷弱冠之年沈瑜為他起的字。
還沒等慕容鳶猜出眼前人的身份,他又一撩衣袂,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牧之,你總算來了,我在這撰表半天眼睛都酸了,好不容易法師說夠了,殿下還要我去謄寫青詞,你說他過不過分?”
“慕白,你初入仕途,正好磨磨性子,彆壞了你們魏氏的家風。”
似是習慣了少年的耍皮,江予懷薄唇一抿,神情無波。
慕容鳶輕垂眼簾,眼下鋪陳一片靈動的扇影。
天下有四大世家,為江東沈氏、京陵魏氏、西郡王氏、廬陽肖氏,在大梁剛開國時,全朝百官四家子弟就占了逾七成。
後來經過百年磋磨,甚至乾清帝廢了世家可保舉子弟為官的恩蔭,四家的實力大大折損,但威望不曾衰減。
門閥的沒落,取而代之的是皇權的頂峰。
王肖二氏早已無意仕途,魏氏還有魏淳風這個翰林學士,而沈氏最慘,自沈瑜變法失格被皇帝免為庶人之後,幾乎銷聲匿跡。
眼前的這個青年,正是魏淳風的兒子魏淩,前幾日剛進入國子監當學正。這官職輕微,要不是太子邀請,還參加不了清醮會。
慕容鳶目光一閃,卻停頓在他無意間露出的虎牙上。
“你知道的,我年紀輕,那些國子監的老博士才不放心讓我教‘明經’‘進士’二科,我也就管管早課。”
魏淩絮絮叨叨地說著,全然不顧江予懷想不想聽:“那些詰屈聱牙的文章讀來沒什麼意思,但唯有一篇文章,我是要叫那些監生們每日都念的。”
江予懷適時地應了一句:“什麼文章。”
“當然是張子的橫渠四句!”
魏淩激動拊掌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為官者為何為官,不就是為了這四句嗎,你說是不是啊?”
他興奮地摩拳擦掌,臉上是說不出的意氣飛揚。
“是。”
有人搭聲了,卻不是江予懷和慕容鳶,魏淩愣了一下,後續的話梗在喉頭。
隻見一位髯發濃密的中年人身著紫色官袍,由近侍攙扶著緩緩來到跟前。
他身形瘦削,骨架較旁人大了一圈,上麵緊緊附著一身筋皮,兩頰卻高聳著,捧著兩顆鴿子蛋大的眼睛。
魏淩行了一揖:“陸大人。”
“不必多禮。”
陸有光擺了擺手,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江予懷,“王爺回京已有月餘,可還習慣?”
“一切如常,”江予懷眸光淡淡,“馬上開春了,陸大人的腿疾可有好些?”
“入冬時疼些,今兒已經不疼了。”
陸有光伸了伸有些跛的左腳,“剛剛聽見法師已經在誦讀表文,老夫這篇還得抓緊送去,失陪了。”
慕容鳶輕掃一眼。
陸有光曾是慕容昭昭手下的一個校尉,在征戰北煞時拚死守住幽州城,並和葉權踏平天狼山,圍剿了剩下的敵軍。
據說他的腿疾就是在那時落下的,皇帝遂了他的心願封為太仆寺卿,隻在京中管管兵馬,親提“忠勇嘉懿”之匾,百姓更是愛戴稱頌。
她的內心有些酸澀。
哪怕戰功赫赫,阿姊身為女子,從未得到一塊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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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繚繞,百官進表。
慕容鳶身為侍從,隻能隨著其他下人在階旁等候。
江天成接過宦官陳澄手中的青詞大聲誦讀,香爐裡的火光印得那衣上的四爪金蟒更加栩栩如生。
“伏以雪虐成災,憂民生之艱難。祓齋以禱,天尊睠之顧綏。載辟靈場,式陳昭報。尚冀長保安寧,以終庇祐之仁……”
他的樣貌與江予懷有些相像,但沒有那些銳利的線條,就連眉眼也是走勢圓平,看起來溫和仁善。
隻是在那仁善之中,又隱隱可見儲君的威嚴。
待他念完,百官一一上前焚燒表文,火舌一舔舐到金紙就雀躍起來,香爐的火勢越發旺了。
直到表文燒儘,陳澄才清了清嗓子,用那尖細的聲音說道:“諸位大人辛苦,此次清醮既是祭祀天尊祈求庇護,也是超度罹於雪災的百姓,須連續祈禱三日。禪房已經打掃乾淨,供諸位大人休憩。”
此時已近日中,百官們都準備回去用齋休息,卻聽見江天成不緊不慢地問道:“皇弟,聽說前幾日難民暴動,不知你妥善解決了沒有?”
從北燕周遭逃難的百姓,約莫半月前開始湧入京城。
剛開始官府賑粥發衣,那些難民倒也安分守己,可是後來接濟不上,餓急眼的難民就開始搶劫糧鋪,甚至偷盜雞狗為食。
救災一事一直由江予懷負責,卻偏偏出了紕漏。
官員們鴉雀無聲,似乎早已習慣太子的發難,更有甚者還揣著幾份看戲的心思。
江予懷不為所動:“勞殿下費心,我已將王府的錢糧都分給難民,眼下已經安定許多,至於賑糧為何短缺,還要等清醮過後我與劉倉司一同細查。”
在人群中的劉榮華聽到自己的名字,連忙欣喜地走上前來,正想跟江天成搭話,卻見後者擺了擺手:“那就好,我乏了,皇弟也早些休息吧。”
劉榮華訕訕一笑,隻覺得周圍同僚的目光帶著不少揶揄,忙不迭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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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過後,又是誦謁進表,祈福禱告,不知不覺中日斜西山。
慕容鳶和江予懷站在廊下,天色愈發幽暗,寺中點滿了燭燈,溫暖的光暈在漆黑的夜色裡閃爍。
她開始有點緊張。
江予懷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偏頭看向身側的女子,如墨雙眸映著嶙峋燭火:“你為何……”
“王爺。”
不遠處的陳澄迎了上來,打斷了他將要說的話,“殿下請王爺去廂房一敘。”
“好。”
江予懷淡淡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