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春寒料峭。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兩日,水窪映著的燈影昏黃如星,下一秒就被馬蹄無情地踏碎。
拉著韁繩的馬夫耷拉著腦袋,隻覺得眼皮分外沉重。
在滴答的雨聲中,他的眼簾漸漸黏糊在一起。
“嘶——”
馬兒忽然發出一聲嘶鳴,驚得馬夫身形一歪,險些跌下馬去,他忙不迭地拉住韁繩,嚇出了一身汗。
於是他惱怒地啐了一口:“大膽刁民,居然敢驚了王爺車駕!”
適時一隻筋骨分明的手撥開車簾,露出江予懷清冷雋秀的麵容。
他撿起腰間的香囊輕嗅,冷冽的清香散去了腦裡的混沌。
而後他有些倦怠地抬眼,隻見朦朧的雨幕中,細密的雨絲連綴而下。
那人一身白衣站在路中,一頂帷帽遮住了麵容。
忽地,那人緩緩轉身。
一陣風撩起了紗巾,他看見幾顆剔透的水珠劃過那玲瓏鼻尖,洇在月白色的衣襟上。
女子的朱唇微啟,聲音如冰涼的雨絲般清冷。
“王爺,彆來無恙。”
*
汝霖王府。
座中青年麵色冷靜,指尖碾轉之間,黑子白棋變幻無常。
慕容鳶來時,他左手執黑子步步為牢,右手執白子遊走四方,正殺得難舍難分。
“王爺。”她輕聲提醒道。
江予懷抬頭輕瞥,天氣寒冷多雨,他方才讓她去洗漱更衣,換了一身少年裝扮。
“你就是慕容鳶?”
慕容鳶點點頭,這名字是她尚在繈褓之時,阿姊為她取的。
鳶者,鷹也。
阿姊常對她說,慕容家的女兒絕不屑做高門士族豢養的金絲雀,而是蒼穹之中肆意翱翔的鷹隼。
隻是她幼時體弱,太醫令說保過十四方能無礙,隻好在閨閣裡細心照顧,未曾在眾人麵前露麵。但江予懷與慕容昭昭算是好友,他拜訪慕容府時也曾見過幾回。
江予懷麵色如常,衣袍輕輕一揮,滿盤棋子叮當掃淨。
“聽說北燕突發百年雪崩,關押慕容一族的伺寇塔早已淹沒,周遭城池罹難者十數萬之多,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
聽到雪崩一事,慕容鳶臉色微變,她之所以能逃過雪災進京,是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的夢能預知未來。
北燕常年冰雪封存,雪災本是尋常。
而她夢見的前兩次小雪崩,時間地點一一實現,最後夢見將有一場百年雪崩,中心正是關押慕容一族的伺寇塔。
於是她提前通知族人,趁官兵都去支援罹受第三次小雪崩的附近城池時逃了出來。
但她自知其中怪異並沒有多嘴,隻是低垂著頭:“許是上天也覺得慕容氏命不該絕。”
江予懷並未辯駁,隻是淩眉一皺,目光停頓在那細弱的脖頸上:“一介罪女私自入京,還敢攔截本王車駕,不怕本王把你送去大理寺?”
“我相信王爺不會這麼做。”
慕容鳶聲色清淺,仍是十分謙卑地低垂著眉目,“王爺不是背信棄義之徒,既然有諾於阿姊,定當會好好待我。”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並不十分篤定,猶疑了一下又改口道:“最起碼,能護我周全。”
江予懷並未作聲。
五年前,慕容昭昭與他做了個盟約,隻要他能護慕容鳶一世平安,她定竭儘所能幫他查清當年的真相。隻可惜三年前她再伐北煞,和七萬慕容軍命喪天狼山。
而副帥葉權送回京中的不隻有捷報,還有一份慕容昭昭勾結北煞王子烏爾曼,棄守幽州城的軍報,引得聖上震怒。
那時他尚在澤嶽無法趕回,隻能千裡加急送信進京,勸說乾清帝念及慕容氏的功勳,免除慕容一族的死罪。
最後慕容氏被褫奪爵位,全族流放北燕,無詔不得入京。
北燕苦寒,凍土千裡。若不是他暗中命人多加照顧,恐怕他們早就橫屍於野。
江予懷指尖輕扣著桌麵,若是有人敢細細觀察,定能發現那些盤旋於指腹之間的細小藍紋:“不錯,我確不食言,隻是你擅回京都,若不是為了慕容氏滅族之事而來,有誰會信呢?”
他話鋒銳利,直戳人心目:“我與你阿姊立約在先不假,但斯人已逝,誰知當年隨口一諾是否作數?你假扮難民私自入京,按當朝律例當梟首曝屍,何能站在我麵前量長論短?”
他常年征戰沙場,劍下亡魂無數,此時不過厲聲一二,卻讓人如刀梗在脖。
慕容鳶攥緊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發汗,隻覺得心口砰砰直跳,麵上卻仍是微微笑著:“舊約不複,新約當立。細細推算一番,王爺隻剩兩年時間解蠱。”
“我相信阿姊絕不會叛國,我要弄明白天狼山之戰究竟發生了什麼。王爺若能助我,我定幫你查明下毒之人。”
江予懷,戰功赫赫,多智近妖,八年前突然中了噬心蠱,天下名醫斷言其最多拖延十年必定蠱發身亡,當初被買通下蠱的小兵當場毒發自儘,此蠱又極其少見,到現在還沒有揪出幕後之人。
噬心蠱之所以陰狠,就在於那些細小的蠱蟲會從四肢的血脈開始啃噬,直到心脈儘損後七竅流血而亡。
她剛才略微觀察過,縱使常年服用藥物壓製,江予懷的十指也已經覆滿了細小的藍紋,說明蠱毒已經侵入四肢。
“好一個新約當立。”江予懷冷淡一笑,一掌將茶盞擊個粉碎,瑩瑩微塵飛撥過他淡漠的眸,卻未曾激起一分波瀾。
“澤嶽已經降服,這段時間邊境寧和無虞,可京中卻未得一日安寧。我有心整頓,卻擔心無力回天。”
他又從腰間取下一把匕首:“此刀名為‘月隱’,削鐵如泥,如今贈你作防身之用。”
慕容鳶按捺心頭的喜悅接來匕首,刀光一閃,一縷青絲被撚於指尖。
“昔日阿姊與王爺歃血為盟,今日我慕容鳶斷發為誓,如若違約,不惜此頭!”
江予懷終於正色看了她一眼,她與慕容昭昭不同,慕容昭昭外向烈性,就如芍藥般絢麗奪目,她卻如臘月裡的白梅,寒蟬若素,堅忍不屈。
“慕容鳶這個名字過於招搖,不妥。”江予懷容色淡淡,“我既然要在京中靜養,身邊到底缺了一個貼心的侍從……你覺得祝枝這個名字如何?”
慕容鳶了然一笑:“祝枝見過王爺。”
“最近大量難民入京,我需將其好生安置,以免衝突到京中百姓。”
江予懷起身稍微整理整理衣擺,“林叔會帶你熟悉一下王府的路。”
*
濃夜如墨,慕容鳶提著燈跟在林叔身後,一邊認路,一邊打聽著當今局勢。
忽而,她有些好奇道:“林叔,王府裡為何一個婢子都沒有?”
雖說王府沒有女眷,但是總得有些浣婢廚娘和灑掃庭除的侍女吧,可是她分明已經走了大半圈,府中的家仆全是男子。
“祝枝,這話你可不敢在王爺麵前提。”
林叔有些不自在地小聲說道:“咱們王爺二十五了還未娶妻,是因為他小時候得了一種心病,女子靠近三尺之內就會手腳發汗,呼吸不暢,嚴重時甚至可能暈厥,隻得請神醫配得一些草藥香料,常年納於香囊內隨身佩戴,穩心安神。”
聞名天下的戰神居然有恐女症,慕容鳶不禁啞然失笑。
她剛剛與他談話時便注意到了其腰間佩戴的香囊,上麵繡著金絲雲紋。
不過阿姊也曾在信中說過,她征戰在外穿慣了男子戎裝,一是為了行軍作戰方便,二則是顧及王爺,還談及曾經有人自作主張叫來一群舞女陪各位將士飲酒助興,江予懷竟端著酒杯落荒而逃。
“此病治不好麼?”
林叔隻是搖搖頭:“病好醫,心結難解。”
慕容鳶不解:“心結?”
林叔哀歎一聲:“這心結是王爺的逆鱗,從來沒人過問也沒人宣揚,你就權當沒聽過這事吧。”
一旁急匆匆跑來一個小廝,與林叔耳語幾句,慕容鳶隻隱約聽見“出城”二字,就見林叔臉色微變,對她略有示意就疾步離開。
*
夤夜時分。
慕容鳶夢魘驚神,抬手一抹,額間已是冷汗涔涔。
萬千銀絲透過窗欞纏繞榻前,密密匝匝如一地銀蟲,攀附在藏青的地磚上蠶食人影。
她昂首一望,細月如刀,寒意膽邊生。
回想夢中,她竟看見江予懷與太子一同步入幕後,燭影幢幢間,一道飛濺的鮮血潑灑在紗幕上,一聲裂帛,紅刃穿布而過,夢境戛然而止。
慕容鳶陷入沉思。
一年前,推崇變法的沈瑜因病而終,他席間最出名的學生有三位,一是太子江天成,二是汝霖王江予懷,三是杏林世家的懷若穀。
自他死後,懷若穀甘為遊醫雲遊天下,但江天成卻倒戈守舊黨,與江予懷反目成仇。
如今乾清帝抱恙,太子監國,汝霖王攝政,朝廷兩黨各站一人。無論是誰殺了誰,對她而言,都是最壞的結果。
她摸了摸腕上的紅繩,走線歪歪扭扭,那是阿姊在軍帳裡為她祈福而編織的,也是支撐她回到京城的唯一念想。
霧氣漸漸湧上眼眶。
阿姊,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