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後鬱雪青的症狀明顯減輕很多,於是昨晚沒思考出結果的問題有了答案——睡一整天很正常,甚至有助於恢複。
今天是31號,今年的最後一天。
中午前鬱雪青收到陳景瑞的消息,說是他中午過不來了,昨晚的粥他多煮了一些,要鬱雪青自己熱熱吃。
鬱雪青表示他昨天睡了一天感冒已經好了,完全不用再擔心,陳景瑞發來一句還是要注意保暖多休息。
中午吃完飯後正洗碗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鬱雪青擦擦手上的水走出廚房看了一眼,是個歸屬地在西臨的陌生號碼,他頓了幾秒,點擊接聽。
“居然通了?”對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詫異。
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正當鬱雪青思考這是誰的時候,對方一句哥把他叫懵了。
“……鄭啟澤?”
“是我。”電話那邊的人說,“原來你就是我媽他們說的那個白眼狼啊。”
“……”
鄭啟澤有些輕蔑地嗤了一聲:“你那天怎麼那麼快就跑了啊?你是害怕麵對我這個弟弟嗎?”
他繼續說:“不過也是,你要是敢麵對我的話,我姐的電話你也不會一個都不接了。”
“你怕什麼呢?”鄭啟澤一字一頓,“哥哥?”
鬱雪青不自覺握緊了拳頭,開口卻是淡淡的語氣。他道:“你給我打電話隻是為了找我不痛快嗎?”
“是啊,放假了我很閒的。”
“我倒無所謂成為你無聊時的消遣,但你知道你很幼稚嗎?”鬱雪青看著花瓶裡那束六出花,“也難怪你會因為嫉妒就做出把人畫毀了的事,你的心智和八歲小孩沒差。”
鄭啟澤一聽這話生氣了:“你說誰八歲小孩?鬱雪青你裝什麼?你……”
“對。”鬱雪青打斷他,“我姓鬱,你是你們家第一個把我名字叫對的人,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自己去玩吧,我這個害怕麵對你們的膽小鬼的碗剛洗到一半。”他頓了一下,“要不你過來給我洗了吧,我今天感冒剛好一點,不是很想動。”
“……”
鬱雪青繼續說:“要我把地址發你嗎?”
鄭啟澤笑了一下:“我爸說得果然沒錯,你跟你那個媽一樣腦子有病。”
“……”鬱雪青努力壓製著怒火,“那你和我這個腦子有病的人說什麼呢?不怕我突然發瘋跑去你家拿刀砍了你?”
“有本事你就來啊。”
鬱雪青笑了:“傻孩子。”他靠在沙發椅背上,“第一次見主動求砍的,是遇到什麼困難活不下去了嗎?”
在對方開口前他繼續說:“活不下去就去大馬路上玩會兒,彆跳樓啊,保險不賠。”
說完他掛斷電話,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
他沉默地看著又打過來的鄭啟澤的電話,把手機調靜音後扔到沙發上,回廚房繼續洗碗。
洗完碗後鬱雪青坐回沙發上,鄭啟澤還在堅持不懈地打電話,他拿過在茶幾上放了好久都沒動過的煙,打開煙盒後抽了一根出來,點燃前他起身去了陽台。
但不知道是因為太久沒抽還是因為感冒沒好透,鬱雪青越抽越不舒服,喉嚨又乾又癢,他捂著嘴彎腰咳了好久都停不下來。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片刻後一個男人出現在隔壁陽台上,對他說:“兄弟,咳嗽就彆抽了,你咳得難受不說我孩子也被你吵醒了,滅了吧。”
鬱雪青滅了手裡那半根煙,邊咳邊道歉。
但他不信邪,在那男人走之後又點了一根,努力憋住咳嗽,終於成功地抽完了這根。
不過鬱雪青最後還是因為冷不得不回到了屋裡,他看了眼手機,鄭啟澤沒再打電話過來了。
他癱在沙發上,呼吸不太順暢,似乎是因為剛才在外麵抽煙凍了一會兒,剛好了不少的感冒加重了。
鬱雪青偷偷笑話自己,好嬌弱啊,凍一下都不行。
他拉過毯子蓋上,往旁邊一倒又躺在沙發上。
睡覺,睡醒就好了。
最後鬱雪青是被陳景瑞叫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恍惚間聽到陳景瑞叫他起來吃藥。
陳景瑞將他扶起來,說:“你又發燒了。”
鬱雪青花幾秒反應了一下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抬手摸摸額頭,沒覺得自己的體溫有哪裡不對。
天已經黑了,他又睡了一下午。
像是擔心像昨天一樣,陳景瑞來了之後沒開客廳的燈,而是打開了沙發邊上的落地燈,燈光不亮,光線也比較柔和,對鬱雪青剛剛醒來的雙眼很友好。
扶他起來後陳景瑞聞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煙草味,他皺了下眉,問:“你抽煙了?”
鬱雪青剛把藥吃下去,聞言下意識搖頭,兩秒後又點點頭,輕輕地說:“對不起。”
他低著頭乖順地坐在沙發上,陳景瑞看著他這幅乖乖認錯的樣子實在說不出什麼訓斥的話,他輕歎口氣,打算去廚房給他做晚飯。
然而他剛站起來手就被人拉住,他轉頭,看著鬱雪青抬頭看他,他問:“你要走嗎?”
鬱雪青大半張臉隱入黑暗,被燈光照亮的半張臉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他的頭發睡得稍微有些亂,陳景瑞費了好大努力才壓下幫他理一理的衝動,這太親昵了。
或許是因為高燒,也或許是因為剛睡醒,他印象中那雙總是笑著的眼睛此刻濕漉漉的,像初冬剛剛開始結冰的湖麵,不用踩,用手輕輕一摁就碎了。
不等他回答鬱雪青繼續道:“我知道錯了,你能不能彆走?”他雙手握著陳景瑞的手,小聲說,“我不抽煙了,以後都不抽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一遍遍地小聲道著歉,說到眼前慢慢變得模糊,說到聲音開始有些哽咽。
眼淚悉數砸在毯子上,但鬱雪青不敢擦眼淚,他怕一鬆手陳景瑞就走了,他不想一個人待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好怕陳景瑞會離開,好怕自己一個人。
兩秒後有人摸了摸他的頭,頭頂傳來一句:“我不走,彆哭。”陳景瑞抽了幾張紙巾坐回去,邊給他擦眼淚邊說,“我去給你做飯,我不走。”
鬱雪青依舊緊緊握著陳景瑞的左手,微眯著眼任由他給自己擦淚,嘴裡還在小聲說:“對不起……”
“不用和我道歉,彆哭了。”
擦乾他的眼淚後兩人對視片刻,陳景瑞抬手順了順他的頭發,問:“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麼了嗎?”
鬱雪青移開視線,他又低下頭,幾秒後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我有點不開心。”
“那也不能抽煙。”陳景瑞說,“你感冒還沒好。”
聞言鬱雪青又道:“對不起。”
陳景瑞沒說什麼,他拉過毯子蓋在鬱雪青肩膀上把他裹住,隻留一個頭在外麵,抬手抹去他剛剛從眼眶流下的淚後又問:“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我真的不走。”
鬱雪青沒有說話,他沉默地低頭看著和他的手一起被裹進毯子裡的陳景瑞的手,完全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陳景瑞也沒有催促,安靜地坐在旁邊等著。
良久後,像是終於確認對方不會離開一樣,鬱雪青放開了陳景瑞。
他像往常一樣在廚房待著看陳景瑞做飯,但之前他都是站在不礙事的地方圍觀,這次他緊緊跟著對方,陳景瑞有好幾次轉身都不小心撞到了他。
再一次不小心被撞到後鬱雪青身形晃了晃,陳景瑞扶住他,說:“你燒還沒退,去外麵等著吧。”
鬱雪青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他感覺自己好像快站不住了,順勢將額頭抵在了陳景瑞肩膀上,他閉眼,小聲叫對方的名字,說:“陳景瑞,我是白眼狼嗎?”
陳景瑞沒敢動,就站那讓他靠著,聞言道:“當然不是。”
鬱雪青又不說話了,沉默地靠在他身上。
或許是靠在肩膀上的那人額頭的溫度太過異常,陳景瑞感覺他隨時都會倒下,但他又不敢在鬱雪青清醒的時候抱他,隻能伸出隻胳膊虛虛地環在他身後。
這樣的姿勢鬱雪青如果暈倒他可以第一時間把人撈起來,不暈倒的話也不會察覺到他這個動作,因為他的胳膊根本沒碰到鬱雪青。
陳景瑞側著身子站在灶台前,一手虛虛環著鬱雪青一手拿著鍋鏟翻鍋裡的菜,正當他思考一隻手怎樣才能順利把菜盛出來的時候,鬱雪青站直了身體。
他放下手垂眸查看對方的情況,但鬱雪青低著頭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隻好說:“去躺著吧,很快就好。”
鬱雪青沉默著,慢吞吞走出廚房。
他躺到沙發上用毯子蓋住頭,心裡想著他剛才沒控製住又掉眼淚的事,應該沒蹭到陳景瑞身上吧。
迷迷糊糊剛睡著不久鬱雪青就被叫醒,陳景瑞隔著毯子拍拍他的肩膀:“吃飯了,吃完飯後吃了藥再睡。”
鬱雪青拉拉毯子把臉露出來,他無言盯著陳景瑞看了幾秒,隨即撐著沙發想要坐起來。陳景瑞扶著他,鬱雪青坐起來後抓住他的衣袖:“你現在要走了嗎?”
“我不想一個人,我要是一個人會忍不住想抽煙,但我感冒還沒好嗓子疼,我從下午到現在一直都有點難過,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一個人吃飯……”
他胡亂說著話,沒給陳景瑞開口的機會。
片刻後鬱雪青終於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他抓著陳景瑞的衣袖陷入了沉默。安靜幾秒後他鬆了手上抓布料的力度,道:“好像耽誤你時間了,對不起。”
他要把手收回來的時候,陳景瑞握住了他的手。
鬱雪青聽到他說:“沒耽誤我時間。”
他繼續說,“我不走,我陪著你。”
陳景瑞炒了幾個清淡的菜,他盛了碗粥放到鬱雪青前麵,把勺子放進去後對一直盯著他看的鬱雪青說:“我真的不走,吃飯吧。”
說著他在鬱雪青旁邊坐下,他本來想坐對麵的,但鬱雪青現在身體狀況太差,他總擔心他一個不注意鬱雪青就暈了,坐旁邊他好歹能接一下。
鬱雪青又盯著他看了幾秒,隨後收回視線,慢吞吞拿勺子攪著碗裡的粥,他沒什麼胃口,隻想睡覺。
那碗粥被他翻來攪去,片刻後旁邊伸來一隻手覆上他的額頭,他眯了眯眼,放下了手裡的勺子。
他聽到陳景瑞說:“實在沒胃口就算了,去睡……”
“我不睡。”鬱雪青打斷他,“我不想睡。”
陳景瑞看著他無精打采病殃殃的樣子安靜兩秒,隨即道:“我不走,你睡著了我也不走。”
鬱雪青沉默著沒有回答,下一秒外麵突然響起一聲爆竹炸開的聲音,他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
對了,今天12月31號,是今年的最後一天。
他轉頭看了眼陽台,外麵靜悄悄的,好像剛才那一聲是他的錯覺。
他意義不明地說了一句:“我幻聽了。”
陳景瑞聽明白了他話的意思,說:“你沒幻聽,剛才就是有人在放炮。”
他話音剛落,外麵又是一道爆竹炸開的聲音,隨即又歸於沉寂。
安靜了大約一分鐘,陽台外麵有煙花升空了,絢爛花簇綻於夜空,剛才那兩聲像是試探。
鬱雪青起身走向陽台,他的注意力都在煙花上,沒看到陳景瑞想牽他手阻止他卻沒敢觸碰他的動作。
他將陽台門拉開,感冒發燒的人對寒冷的感知更加敏感,光是站在門口他就感覺冷得有點受不了了,剛要出去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搭在了他肩膀上。
鬱雪青轉頭,看到陳景瑞將自己那件短款羽絨服披在他身上,兩人對視一眼,陳景瑞說:“抬胳膊。”
他乖乖照做,陳景瑞把兩邊的袖子給他套上,鬱雪青這才後知後覺地問了一句:“我能出去看煙花嗎?”
陳景瑞正給他拉拉鏈,聞言看了他一下。
他沒說話,隻是把拉鏈拉到了頭,像是默許。
穿衣服耽誤了點時間,等兩人出去的時候這輪煙花已經放完了。鬱雪青看著沉寂的夜空,有些失望。
他抬頭望了一眼天邊那輪明月,因為沒戴眼鏡的原因,月亮的邊緣十分模糊。
他本能般去拿掛在胸前的眼鏡,摸了個空後才想起來他這幾天生病總是在睡覺,眼鏡根本不在身上。
他蜷起手指把手放下,抬頭又看向夜空。
下一秒天邊一個亮點拖著一條尾巴緩緩升空,短暫消失一秒後一朵煙花炸開。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和陳景瑞一起看的流星。
煙花此起彼伏炸開的聲音又吵到了隔壁的孩子,片刻後這輪煙花也燃放完畢,夜空再度歸於沉寂,隻剩下從隔壁傳來的小嬰兒被煙花嚇到的哭聲。
鬱雪青又眯起眼睛去看月亮,邊緣還是很模糊,看起來好像圓滿但又好像不圓滿,就像他一樣看起來什麼都有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他看向夜空下的人間,建築物模糊,植物模糊,人也模糊。這個世界空幻又懸浮,這個世界好像是假的。
這個想法從腦海中冒出來的瞬間周圍安靜下來,他像是被帶上耳塞一樣,再也聽不到隔壁小孩的哭鬨。
鬱雪青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拿白天被他隨手裝進褲子口袋裡的煙盒和打火機,他抽了根煙出來銜在唇間,還沒來得及點燃那根煙就被人抽走。
他動作遲緩地轉頭看向陳景瑞,這次他眼前不再是模糊一片,他看清了他的臉。
陳景瑞又拿走了他手裡的煙盒和打火機,拉著他的手將他擁進懷裡。
鬱雪青怔愣了足足半分鐘才回過神來,他試探著,猶豫著,抬起手回抱住對方。意料之外的,圈在他身上的雙臂緩緩收緊,將他牢牢鎖在懷裡。
他都快忘記上次被人緊緊抱住是什麼時候了,或許是七八歲的時候,也或許從來都沒有過。
鬱竹心因病去世的時候他14歲,剛剛進入青春期。
那段時間鬱竹心喜歡盯著他看,還總想抱他。青春期的孩子都很彆扭,鬱雪青也不例外,他嫌不好意思,說什麼都不讓鬱竹心碰他,被盯著看超過五秒就會走開。
現在想來,或許是她意識到了自己就快要離開,想在最後的時間裡多看看自己年幼的兒子。
當時怎麼就沒想明白呢。
他被用力環住,聽到了一道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這道聲音被無限放大,將他眼前虛假的世界震了個粉碎。
仔細辨認片刻,鬱雪青發現這是他自己的心跳。
他雙唇緊抿,眼淚止不住地從雙眼中流出來,五指漸漸收攏,最後用力地攥住陳景瑞背上衣服的布料。
兩秒後,鬱雪青認命般閉上了眼。
他又想起小時候那棵玉蘭樹,他當然知道沒有花會突然開,那棵玉蘭就在他窗邊他怎麼可能注意不到,他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喜歡和鬱竹心說廢話。
鬱竹心說他明明挺聰明的怎麼這麼遲鈍,他當時隻是笑,其實他對周圍人的情緒和環境的變化一直都很敏感。
但可惜,他還是沒能逃過當局者迷的定律。
鬱竹心那時候他沒逃過,現在他也沒逃過。
鬱雪青低頭,將下半張臉埋進陳景瑞的肩頸。
可能是太冷了,他抑製不住地渾身微微顫抖著。他流著淚,用力抱住這個虛假世界裡最虛幻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