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片刻,陳景瑞接了視頻電話。
鬱雪青看著屏幕上他的臉,道:“你頭發長長了。”
陳景瑞眨眨眼:“有嗎?”
“有。”鬱雪青從那塊石頭上站起來,“明天上午要去給同學們的畫打分,下午公布成績後就可以走了。”
他走了幾步彙入人流,看著與他擦肩的每個人,幾秒後悶悶說了一句:“我今天好像有點難過。”
陳景瑞大概知道是為什麼,但他搜腸刮肚思考好久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隻生硬地說出一句:“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曆的。”
“我知道。”鬱雪青拉拉圍巾把下半張臉捂住,呼吸釋出的白霧向上升騰附在鏡片上,他眼前的世界蒙了層薄霧。
他繼續說,“我也知道她和我沒關係,根本輪不到我難過,但我就是……”
他說到一半停了,因為眼鏡上有層水汽,大半張臉都被圍巾捂住,陳景瑞看不到他的表情。
兩人都沉默著,鬱雪青戴著那副起了霧的眼鏡繼續走,片刻後走出了鬨哄哄的夜市地段,周圍的燈光也隨之黯淡下來,除了路邊的路燈外再無其他光源。
昏暗中陳景瑞看到鬱雪青摘下了眼鏡,他將鏡片貼在圍巾上擦了擦,說:“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棵玉蘭開花,我走之前它開不了的話,就不能拍照給你了。”
“沒關係。”陳景瑞說,“你能回來就好。”
鬱雪青不置可否,他戴好眼鏡,繼續道:“要是我媽還在的話,她的玉蘭這段時間差不多也要開了。”
說完他愣了一下,他很少和人提起自己家裡的事,他討厭看到彆人臉上那似可憐又似同情的表情,但剛才他居然就這樣自然地說出來了。
他看向屏幕裡陳景瑞的臉,沒有任何變化。
他隻問了一句:“那你喜歡玉蘭嗎?”
鬱雪青看他幾秒,抬手推開公寓大門走進去,繞開大堂內正在充電的各種小電驢,說:“不喜歡。”
“長得那麼高,想摘都摸不到。”他拾級而上,耳邊回蕩著上樓梯的腳步聲,樓道內的感應燈應聲亮起。
兩人在規律地一步步登樓梯的聲音裡沉默著,鬱雪青走到了自己的樓層,摸出鑰匙插進鎖孔,旋轉半圈後推開門,站在門邊說出了不喜歡玉蘭的真正理由。
“而且我看到玉蘭就會想起我媽。”
他沒開燈,關好門後徑直走向窗邊。
他將窗簾拉好,將月光和他的思念通通隔絕在外。
房間內徹底暗了下來,唯一的光源隻剩手機屏幕陳景瑞那邊的燈光,但這點亮光無法照亮鬱雪青的臉。
他仰麵躺在床上,看著眼前的一片虛無,道:“我有點困了,你掛電話吧。”
屏幕那邊的人安靜了很久才說:“你回來的時候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去接你。”
鬱雪青嗯了一聲。
在掛電話前,陳景瑞補了一句:“彆難過。”
說完他又等了幾秒,片刻後才將視頻電話掛斷。
保持著這個姿勢在床上又躺了半晌後,鬱雪青終於起來了,他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那根枝椏又彈進來搭在他的窗台上。
他伸手輕輕點了點那朵白色的小毛筆尖,突然發現他現在不看照片已經想不起來鬱竹心的樣子了。
她的臉,她的聲音,都快要記不清了。
十四年時間,她從一個具象的人變成了一道模糊的虛影,她好像從未離開,又好像根本沒在鬱雪青的生命裡出現過,輕飄飄的,朦朦朧朧的,像眼鏡上起的霧。
又一陣冷風吹了進來,鬱雪青將那根枝杈拿出去,關上了窗。
陳景瑞不會清楚眼鏡起霧的時候他一共掉了幾滴眼淚,他也不會知曉在沉默的時間裡陳景瑞都想了些什麼。
-
第二天鬱雪青正在辦公室裡給他監考的那些學生打分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一句“臥槽”。
“這個怎麼回事啊?”
他轉頭,看到周以亭拿著一張亂七八糟的畫紙,依稀能夠辨認畫上原本的風景寫生,是色彩考試的內容。
“這誰的畫?”薑延祁問道。
周以亭努力辨認被顏料糊了的名字,道:“徐……這是什麼字?”說著她將那幅畫遞給旁邊的薑延祁,薑延祁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來。
“我看看。”鬱雪青從他手中接過那幅畫,盯著看了好久發現這是徐禮的畫。
他皺眉:“徐禮,我班上的。”他轉頭看向周以亭,“他前一個是誰?”
周以亭看了眼剛打好分的前一位:“鄭啟澤。”說著她將鄭啟澤的畫翻了個麵,背麵果然塗滿了顏料。
“……”
“這……”薑延祁也有些沉默。
徐禮能力不錯,這點鬱雪青是知道的,一開始他就誇過徐禮透視好形體抓得準,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他原本不太好的光影關係也過了及格線。
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很重要的考試,但如果沒有這一出的話,他的成績肯定能在三檔或以上。
想起前段時間鄭啟澤和林意文的事,鬱雪青有些頭疼地歎口氣。他放下手裡的畫,起身打算叫徐禮過來。
見狀薑延祁也站起來:“我去叫鄭啟澤。”
幾分鐘後,其中一位當事人來到了辦公室,他站在桌子前,看著那兩幅畫緘默不語。
片刻後,徐禮伸出手指指那張五顏六色的紙,有些不確定地開口:“……這是我的畫?”
雖然有些於心不忍,但鬱雪青還是說:“是你的。”
“……真的?”
“……”鬱雪青點點頭,“真的。”
“……”
徐禮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我之前聽學長說,有些人會在藝考的時候故意在畫的背麵塗顏料,以此毀掉一個人的成績,沒想到居然給我碰上了。”
他臉上的表情很快轉為疑惑:“可這不是藝考啊。”
鬱雪青也疑惑。
對啊!這又不是藝考!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打開,鬱雪青轉頭,看到薑延祁拽著鄭啟澤的胳膊進來,兩人後麵還跟著一個張琪。
“我聽說有人畫被毀的事就過來了。”張琪的視線在徐禮和鄭啟澤兩人身上遊弋,“就是他倆嗎?”
周以亭點點頭,拿起桌上兩幅畫:“被毀的是這位同學的。”她抬手指指徐禮。
張琪皺著眉嘖了一聲,看向鄭啟澤:“這又不是什麼很重要的考試,你至於把人家畫毀了嗎?”
鄭啟澤不說話,偏頭看向彆處。
她拿過兩幅畫看了一下,道:“就算被顏料糊了也能看出這幅更好一點,真是可惜了啊。”張琪說完抬頭看向鄭啟澤,“你給這位同學道個歉這事就當過去了。”
聞言徐禮有些不滿:“老師,不能就這麼過去。昨天考試的時候他就一直想辦法乾擾我,故意把顏料甩在我身上,我那件衣服還沒來得及洗呢。”
此言一出眾人都沉默了。
鬱雪青抬手揉揉脹痛的額角,問鄭啟澤:“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方的回答令人沉默:“因為他畫得好。”
徐禮一臉無語地看著他:“你能再陰暗點嗎?畫得好你就要把我的畫毀了,你神經病吧?”
好,罵得好。
鬱雪青在心裡給徐禮豎了個大拇指。
也幸虧這隻是一個自發組織的小測驗,要是藝考聯考之類的大考試的話,徐禮就算有理都沒處說。
“有誰規定不許在畫的背麵塗顏料嗎?”鄭啟澤理直氣壯道,“我就愛在畫紙背麵調色,怎麼了?”
好,說得好。
鬱雪青在心裡給鄭啟澤豎了個中指。
能再不要臉一點嗎?
徐禮氣笑了,幾秒後道:“算了,你給我道個歉就行了,跟你講不通。”頓了頓他又說,“怪不得林意文不喜歡你,就你這樣的,誰見了你都得繞……”
後麵繞著走幾個字他沒說出口,鄭啟澤像上次對待鬱雪青一樣揮拳向他打去。
但徐禮沒鬱雪青反應快,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這一拳下去辦公室裡瞬間亂成一鍋粥,薑延祁死死抱住鄭啟澤不讓他繼續動手,周以亭和張琪湊過去查看徐禮的傷勢,鬱雪青在一旁思考人生。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要目睹這場事件?
好累。
身體好累,心也好累。
他拿出手機,精疲力儘道:“好厲害,報警吧。”
張琪連忙出聲阻止:“鬱老師你冷靜一點!”
“他鼻血止不住啊!”周以亭抽了一堆紙巾捂著徐禮的臉,鬱雪青將差一點撥出去的110換成了120。
“等我聯係他們兩個的家長!”丟下這句話後張琪拿著手機出去了。
鬱雪青拿著手機走到窗邊,和電話那邊的接線人員簡單說了一下這邊混亂的情況後掛了電話,幾秒後再開口時語氣意外的平靜:“半小時後救護車就來了。”
徐禮自己用紙巾捂著鼻子,道:“不用去醫院,我沒事。”
鬱雪青搖搖頭,指指旁邊已經冷靜下來被薑延祁摁在椅子上的鄭啟澤:“給他叫的,去查查腦子。”
鄭啟澤一聽這話又要暴走,但暴走前想起他被鬱雪青摁在牆上動彈不得的事,又老實地坐了回去。
-
到醫院後徐禮的爸媽拉著他做了各種檢查,確認他沒有腦震蕩腦內出血以及鼻梁骨折以後終於放下心來。
做完最後一項檢查後鄭啟澤的家長終於姍姍來遲,但來的不是他爸媽,而是他在當地工作的小姨。
小姨聽完事情來龍去脈後連連道歉:“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會賠償的,檢查費用全部都……”
“這是錢的問題嗎?”徐禮媽媽皺著眉,“一場無關緊要的小測試動這種手腳,不道歉就算了還打人,你們家長到底是怎麼教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回去一定告訴他爸媽,肯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他小時候被慣壞了,真的對不起!”
小姨一直在道歉,鬱雪青在旁邊看著,隻覺得她太可憐了,攤上這麼個外甥。
鄭啟澤問:“我媽他們呢?”
他的語氣聽起來毫無愧疚之意,對一直在替他道歉的小姨說起話來也毫不客氣。
鬱雪青小聲嘖了一下,真不知道什麼樣的家庭會教出這種……
“鄭啟澤!你一天天就知道給我闖禍!”
一道帶了些慍怒的女聲打斷鬱雪青的思緒,他轉過頭,看清來人的臉後愣住了。
是鄭玉潔和宿栩和。
他們兩個見他在也愣了一下,但注意力很快被徐禮媽媽的話拉回:“你們就是這孩子的爸媽?”
鄭玉潔賠笑道:“是的,實在不好意思,檢查費用我們會報銷的,您看看多少賠償合適?”說著她一把將鄭啟澤拉到徐禮麵前,“死小子趕緊道歉!”
鬱雪青無言看著鄭啟澤小聲和徐禮道歉,片刻後他移開視線,和旁邊的宿栩和對上目光。
他們隔著兩米距離無言對視,兩秒後鬱雪青沒忍住笑了一下。
鬱竹心去世才十四年,鄭啟澤好像十七了吧。
好笑。
他走到張琪身邊,道:“我不太舒服,先走了。”
張琪聞言看他一眼:“你哪裡不舒服?我們現在就在醫院裡,要不你去檢查一下?”
“不用,我回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說完鬱雪青轉身,從宿栩和身邊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