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婆娑的樹影……(1 / 1)

歲月如戈 泊岩j 3615 字 7個月前

婆娑的樹影越過老氣橫秋的窗欞,無以自遣地浪蕩於暮氣沉沉的牆壁,猥瑣地驅趕因躲避寒冷而先到一步的月光;剖腹藏珠的月光寬宏大量地舒展開包羅萬象的身體,無視樹影的鳩占鵲巢,專注地遐想茫茫前途的奇幻與莫測。

青柳俊拋下爭執得焦頭爛額的夥伴,脫下木屐,整齊地擺放,雙臂抱住筆直的水杉,右腳抬起,腳心有力地抵觸粗糙的樹皮,左腳抬起,做出右腳相同的動作;位列樹乾兩側的兩隻腳,牢固地承擔了身體的重量,將身體向上抬舉,得以放鬆的雙臂鬆開樹乾,向樹的上方蠕動,之後再緊緊地抱住樹乾,牽扯身體的重量,雙腳短暫的放鬆、踴躍向上……

年紀大了,覺漸漸少了。酒井初音淩晨兩點醒來,倒了一杯熱水,坐回被窩,望著牆上搖來晃去的樹的影子,想起割舍不下的兒子;從繈褓中的兒子到童年時期再到他離開家鄉時的樣子,真真切切地回憶著:

兒子從小被丈夫灌輸“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思想和定力,與同齡的孩子玩,他不與他們爭執,卻是最終決定玩什麼、怎樣玩的孩子王。

如果兒子沒有戰死,從中國戰場回到日本會不會遭到政府的嫌棄?嫌棄他沒能為天皇儘忠?如果政府將兒子看作恥辱,不管不顧,倔強的兒子會為了生活,悲苦地拉車或擦皮鞋或做其他卑微的事自食其力地解決溫飽嗎?以兒子的性格,他多半會像數以千計的僥幸衝出了槍林彈雨、回到國內卻被政府丟棄一旁的士兵那樣剖腹自殺。

戰爭是把雙刃劍,沒有哪一方能成為絕對的贏家。試圖以戰養戰的政府認定的三個月□□的侵略戰爭因中國人的英勇抵抗透支了國力、昭彰了惡名;深陷泥潭的戰爭害了本國的士兵也害了抵抗國的士兵,苦了抵抗國的百姓也苦了本國的百姓。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怎樣的一種深仇大恨才能導致一衣帶水的近鄰以命相搏?

□□和原子彈的到來是不幸也是幸運的。它終結了高層的幻想,令其放棄了本土決戰的計劃、無條件投降,那些仍然備戰的士兵和百姓,以及他們身處的城市,幸免了被加劇塗炭。

樹影沒完沒了的糾纏,終令月光不堪其擾,豁達地退卻屋外;失去了月光構建的舞台,樹影隨之心酸黯然的消失了。

所謂的長相廝守,隻是兩個人心無雜念共同麵對柴米油鹽的搭夥過日子;假如一方不理解、不珍惜、不感恩另一方的付出,那麼分飛就是必然的了。

初音神不守舍的目光追隨月光的身影來到窗外,停留在似睡非睡的柿子樹上;柿子樹懶洋洋的晃悠,似乎仍沒從“一歲一枯榮”的失落中掙紮出來。光禿禿的樹丫上,飽經風雪的鳥巢鳥去巢空,孤零零地蜷縮著,期盼春暖大地,綠肥紅瘦,遷飛的鳥兒再回來。

堅固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哼著清脆悅耳的旋律,馱著兩大一小一家三口,從容地漫步在山間的小道上。

“先有的我,還是先有的爸爸?”坐在橫梁上、倚靠著木村美臣臂膀的貞子一隻手不停地按著車鈴,另一隻手摸著爸爸和顏悅色的臉,揚起古靈精怪的眼睛問。

“爸爸專心騎車,”後座的靜香說,“到了姥姥家再回答貞子的問題。”

“你是我生的。當然是先有的我才有的你。”木村不忍冷落寵愛的女兒,笑著答。

“沒有我,您怎麼可能成為爸爸?”貞子不服氣地說。

靜香語塞,依偎在丈夫的背上甜蜜地笑了。

“這個嘛……你說的……好像也對……”木村無奈地搖著頭說,“簡單的問題,硬生生被熊孩子弄成了混淆不清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我是好孩子,”貞子噘著嘴巴,粉嘟嘟的小臉甩向了一邊,“不是熊孩子。”

木村親了一下女兒光亮的馬尾辮:“嗯嗯,我們貞子是好孩子。”

“我好像長胖了。”貞子摸著肚子,噘著嘴。

木村笑了笑,說:“女孩子不能太胖。你要多跑步多跳舞,才能穿好看的裙子。”

“該鍛煉身體的是您。”貞子糾正道。

“胖的是你,為什麼我要鍛煉?”

“我的體重增加了,您不鍛煉,怎麼抱得動我?”

“好吧,我鍛煉。”木村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偷笑的靜香將臉深埋進丈夫寬厚的背。

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孩子的平凡。靜香和木村的教育理念,是不放任也不苛求,儘可能的順其自然;女兒成年之後的生活方式她自己選擇,而女兒的童年,他們會讓她更多的享受簡單和快樂。

昏昏欲睡的豆萁不滿麥秸溫文爾雅的火焰。它認為,既然決定了獻身,就應該投入全部的赤誠與勇敢!它恢複了杵倔橫喪,義無反顧地直栽灶膛,壓倒在麥秸的身上,和著麥秸的熱情,慷慨激昂地狂舞、吼叫,幻化成紅色的灰燼和黑色的炊煙。灰燼終將入土為泥,澌滅無聞,而經曆了煙囪洗禮的炊煙,升騰去了遼遠的天際,自由自在地旅行。

“姥姥在做飯。”木村握緊車刹,左腳拄地平衡了自行車正直的立場,小聲地對女兒說。

靜香滑下後座,抱女兒落地,說:“去幫姥姥燒灶。”

貞子喊了一聲姥姥,一蹦一跳地跑向廚房。

初音往灶膛加了一把豆萁,火鉗夾住送到深處,放下火鉗,拿磚頭半遮擋灶門,起身出門抱起了貞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與水相比,前者陽剛,後者柔潤。寄生於巍峨壯麗的前者的生靈屈指可數,而相貌平平的後者卻養育了太多太多的生命。水為天下至柔之物,也是萬物之中攻堅破利的王者;水滴石穿,蘊含著水以柔克剛的智慧,詮釋了柔者為達目的顯露的技巧、執著和堅韌不拔。

金黃的油菜花、淡雅的梨花和雍容的蠶豆花爭相怒放,默默付出的葉子由逗哏轉變成了捧哏——花兒未開,綠葉是逗哏,大山是捧哏;花兒開時,花兒是逗哏,綠葉和大山是捧哏。

輕靈梨花染山岅,林下之風俏山櫻;

欲履芳徑同繾綣,宛延無忘望君歸。

木村和靜香環視著碩果累累的山佘——生機盎然的蠶豆、油菜、小麥、大蒜、桃樹和梨樹,長滿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稱這座付出了他們的勞動、帶給他們希望的山岡叫小富士山。

靜香蹲在蠶豆株中,薅起搶奪蠶豆營養的雜草,揉成團,放在堤埂上,請陽光曬曝。踮著步的木村仰著脖子舉著剪刀,全神貫注地修剪累贅的桃枝。

初音提著籃子,牽著貞子,緩慢地走在梯田的埂上,隨女兒和女婿的移動,及時更改行進的路線。“爸爸媽媽。”貞子揮著小手喊。木村和靜香朝女兒揮揮手,走到了定點用餐的一棵杉木下;酒井初音揭下籃子上的白布,依次從籃子裡端出了幾樣小菜,小心翼翼地擺放在一塊大石頭上。靜香淨手後,拔出兩根大蒜,剝下粘著土的外皮,掐掉須子,遞給了木村。木村送了一根到女兒的嘴邊,說:“也讓我們貞子嘗嘗吧。”

“辣嘴!”貞子想起上次的誤食蒜苗,拒之千裡地說,“姥姥說,人不能總是犯錯。”

木村摸著女兒的頭說:“媽媽薅草不止一次碰掉蠶豆的花,爸爸不止一次剪下有用的桃枝,姥姥做飯隔三差五地多放或少放鹽;每個人都會犯錯,不能因為犯了一點錯而畏縮不前。媽媽看到落在地上的蠶豆花,會告訴自己再薅雜草時要小心不去觸碰蠶豆花,爸爸看著長勢參差不齊的桃樹會在來年修剪桃枝時依照經驗隻剪掉不結桃子的枝子,鹹菜淡飯吃進姥姥的嘴裡,姥姥會在腦海裡分析哪些食材應多放鹽哪些食材應少放鹽。不犯錯難能可貴,犯了錯及時發現並改正同樣難能可貴。成功,有時一次努力即可達到,也可能需要十次百次的努力。既然決定了追求真理或成就功名,就不要因為一次兩次的失敗放棄努力;成功,有時就躲在你若乾次失敗後的再來一次之中。”

“小孩子在家裡犯了錯誤家長能原諒,長大以後的工作中犯錯,夥伴們會原諒嗎?”貞子看著爸爸和善的眼睛問。

“當然會原諒。”木村肯定地答,“隻要我們貞子工作努力、認真,夥伴們都會喜歡貞子的;那樣即使我們貞子偶爾犯了點錯,善解人意的夥伴們也不會介意的。”

“那我也不介意夥伴們偶爾的犯錯。”

木村點了點頭,笑著問:“我們貞子長大了想做什麼工作呢?”

貞子想了想,說:“我想學習攝影。”

“為什麼?”靜香笑著問。

“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做想做的事。”貞子不假思索地答。

“什麼是你想做的事?”靜香問。

“去中國找舅舅和姨媽,帶他們回家。”貞子認真地答。

酒井初音定格了笑容,悲傷地說:“靜香小的時候,我沒空照顧,都是真衣背著哄。家裡做了好吃的或買了好吃的,真衣也是讓著靜香……貞子長大了,替姥姥和媽媽去找姨媽,帶她回家;舅舅沒照顧好姨媽,姥姥不喜歡他,姥姥不想他回家。”

“媽媽,您不要聽從中國回來的那些人的胡言亂語,”靜香拉著母親的手說,“哥哥是愛姐姐的,即使他對姐姐做了什麼也不是他的本意。”

酒井初音陷入了悲痛的結想。

“我覺得我們貞子長大了應該當記者。”木村試圖拉嶽母出感傷,“媽媽,您覺得呢?”

心猿意馬的酒井初音依次看過女婿女兒和孫女,機械似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