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軍第一次遠征失利、退回滇西不久,景騰接到了陳石叟命其回山城述職的電令。船至山城,坐車來到陳府,管家安排他理發、剃須、沐浴、換上了佩戴少將軍銜的嶄新軍裝。
官場之中,有人因功被誅,有人因誤高升,混淆不清得很。
餐後茶點,景騰向老師分析了遠征失敗的原因和部隊急需改進的幾個方麵;第二天上午,兩位忘年之交驅車去往了委員長的官邸,做正式的彙報。
黯淡的大環境下,強顏歡笑的景騰忍受著內心的紛亂,接連兩天,應付著一些重要部門的文武官員。當吳兆霖驅車前來,坐進汽車的他,終於得以撕下了偽裝的麵具,做回了真實、疲憊的自己。
學兒牽著娘的手,站在門口,看著舅舅的車快速的駛來,慢慢的停下,兩側的車門打開,舅舅和一個好像見過的人走了出來。他朝娘的腿上緊靠,偷偷地看著對他們微笑的人;當那個人走近他,抱起他,在他的臉上一左一右親了兩口,又將他的娘擁在懷裡親了下額頭,他突然記起了什麼,開心地望著舅舅笑了……
天倫之樂,隻在太平的日子有。
重炮的炮彈和飛機的炸彈沿滾龍坡的山麓向山頂地毯式轟炸。炸彈的轟鳴和攲斜的硝煙勠力同心,逼得蓄勢待發的機槍龜縮進暗堡。攻擊部隊通過交通壕接近了日軍的陣地,分工明確的投彈手、重機槍手擇取了合適的作戰地點,展開攻擊;背著燃劑罐和噴射器罐、手持噴管的□□手趴在交通壕的邊緣,預估出噴管到敵火力點的距離,噴射炙熱的混合著汽油和橡膠的張牙舞爪的火龍,直取暗堡。
□□在鬆山之戰中顯示出無與倫比的實用性,它粘附性極強的火焰不僅能瞬間點燃支撐暗堡的木頭,就連砂石土礫也短暫燃燒,暗堡內的士兵因此無處可躲;如果無孔不入的火焰歪打正著彈藥,引起爆炸,可能事半功倍地掀翻一座暗堡。
一小時後,混成旅首攻的一營即占領了滾龍坡可互相配合作戰的五處高地中的“申”和“亥“高地;但向縱深進攻時,爆炸中幸存的暗堡和周圍暗堡的輕重武器同時開火,形成交叉火網,致使衝在前方的士兵犧牲甚巨。附近高地隱蔽的暗堡也朝正攻擊“酉高地”的士兵射擊。前後夾擊的交叉火力網令一營傷亡慘重,當苦苦支撐的士兵趁著夜色艱難地撤出陣地,才發現一營隻幸存了幾個人。
攻打滾龍坡沒有想象的簡單。痛定思痛,景騰隻好暫停攻勢,重新站在了沙盤前。七名偵查兵在班長何冰的帶領下,冒著生命危險趁著夜幕近距離偵查暗堡的分布、坑道的連接和反斜麵工事的洞窟火力點,為接下來的進攻提供參考數據。
六天後,攻打滾龍坡的第二次戰鬥打響。執行攻擊任務的四營迅速越過日軍的外圍壕溝,向預定目標逼近;幾處負責掩護的重機槍火力點沒有一絲懈怠的發射,壓製敵火力。大部隊衝到離其中的一座暗堡約50米時,暗堡內的機槍開始了瘋狂的射擊,阻擋了步兵前進的腳步。占領了棱線的攻擊部隊架好迫擊炮,準備各個擊破反斜麵工事的洞窟火力點,阻止敵火力形成交叉,以便爆破手沒有後顧之憂地攻擊暗堡,但預定的計劃卻因突降的暴雨不得不終止。
朦朧的雨霧和凶猛的交叉火力使四營的攻擊再次陷入被動,實施爆破的士兵在密集的火力打擊下紛紛倒下;突入日軍陣地的士兵與日本兵展開了激烈的白刃戰,卻被擅長白刃格鬥的日本兵全部殺死。殘存的工事和附近高地的火力點仍能構築極具殺傷力的交叉火網,對滂沱大雨中艱苦尋找打擊目標的進攻方一擊致命。
攻克滾龍坡成為了艱苦漫長的消耗戰;混成旅陸續清除了一些暗堡和反斜麵工事,也付出了悲壯淒慘的傷亡!
鬆山之戰,對交戰雙方都是一場沒有撤退或轉移的戰爭!不論攻擊方還是堅守者,死神眷顧他們的幾率都是一樣的。
“第一次進攻輸在低估了對手的工事,第二次失敗的罪魁禍首勉強能算到惡劣天氣的頭上。接下來呢,怎麼打?我想緩慢推進,可委員長不願意,攻打騰衝和龍陵的兄弟部隊等不了!我命令,這次投入三個步兵營,楊團長靠前指揮,不惜一切代價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拿下滾龍坡。”景騰下達了斬釘截鐵的命令。
二、三和五營長立正:“保證完成任務!若拿不下滾龍坡,卑職願提頭來見!”
“拿不下滾龍坡你們就不用來了。自己找地方了斷吧。”景騰嚴肅地說。
“是!”
“三位營長說說作戰方案。”康文玉溫和地對韋卓異等人說。
“既然是楊團長製定的作戰計劃,請他說吧。”景騰說。
“我的計劃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對滾龍坡敵正麵工事炮火覆蓋,癱瘓敵正麵工事火力點,之後步兵壓上;第二步,依靠交通壕和棱線的掩護占領棱線,利用迫擊炮和擲彈筒定點清除敵反斜麵工事;第三步,機槍手壓製暗堡的火力,爆破手和□□手全線出擊,各個擊破敵暗堡。”
“棱線,一定要牢牢地控製棱線;隻有牢牢地控製了棱線,才能以棱線為起點,逐個清除敵各種火力點!”景騰逐漸抬高了音量說,“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堅韌的日本兵射擊和格鬥的技能。混成旅的前身是特種憲兵旅,但真正的憲兵沒有幾個了,現在的混成旅大部分是學生。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告訴你們的士兵,儘量避免和日本兵拚刺刀或肉搏戰,我不想看見一個日本兵應付我的幾個士兵仍能立足於不敗之地。戰爭隻有輸和贏,隻有成功和失敗。不管是我們,還是日軍,都沒有了退路,都輸不起了!”
重型的遠程炮彈因其貌不揚,被炮筒無情地拋棄在了天空中,淒厲的哭叫著遊蕩。與炮筒緊密結合的日子令它念念不忘,靜下心來,它終於想清了它和炮筒的深厚情感原來隻是自己的一相情願;心灰意冷的它漫無目的地穿梭了一截時光,一頭栽在了睡夢正酣的泥土上。措不及防的泥土嚇得魂飛魄散,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地抓扯炮彈。炮彈本想息事寧人,心想短暫的忍受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畢竟錯的是自己;哪知泥土得理不饒人,無休無止地侵犯它。忍無可忍的它大吼一聲,震得泥土四分五裂的飛濺,連累了日軍在滾龍坡的正麵工事徹底被毀。
攻擊隊列前方的士兵沿交通壕接近了棱線;韋卓異示意分散,組成小型戰鬥單位捕捉戰機,因地製宜地發起靈活多變的進攻。
三個步兵營同時發起的大規模衝鋒震撼了滾龍坡強弩末矢的守兵,預感到凶多吉少的他們拚命輸出凶狠異常的火力。一顆飛馳的機槍子彈擊斷了韋卓異舉在半空的手腕,鮮血淋漓的手掌從手腕脫離,掉落在了地上,彎曲的手指撥動著土壤。
“醫務兵,醫務兵……”韋卓異身旁的士兵大聲地叫嚷。
戴著“十”字袖標的醫務兵弓背縮腰地跑了過來,打開急救箱,取出紮帶紮在了韋卓異的小臂,給他注射了一支盤尼西林。
“繼續進攻,不要停。”眼睛眯成一條縫的韋卓異極力掩飾痛苦,鎮定地下達命令。
“我送你下山。”士兵說。
“彆因為我貽誤了戰機。”韋卓異堅決地說,“這點小傷算什麼?沒了右手,我用左手照樣乾翻鬼子!旅長說了,鬆山之戰,不存在撤退或轉移。調整迫擊炮,先把對麵的洞窟火力點打掉。”
士兵遲疑了一會兒,和戰友熟練地調整迫擊炮筒的角度,裝填彈藥,發射。
“你……痛嗎?”士兵的嘴唇哆嗦著。
“痛!”韋卓異誠實地答。
“有不痛的辦法嗎?”士兵難過地問。
“有,想家,想家就感覺不到痛了。”韋卓異淒慘一笑,“彆說家人了,連家裡圍著我咬的蚊子,揮之不去的蒼蠅,我都想……以前我是那麼的討厭它們,此刻想起來,它們其實蠻可愛!”
“打完這一仗回去看看吧。”士兵流下了眼淚說。
“你說得對,該回家看看了。”韋卓異說完掏出了手槍,衝殺,被五六個凶狠的日本兵圍堵在戰壕裡,亂刺而死。
足履實地的摧毀了日軍的洞窟火力點,更多的國軍士兵躍出交通壕,衝向了暗堡。
惠通橋的通車給了攻打鬆山的國軍士兵源源不斷的火力支援;除了隱蔽的工事,日軍的武器裝備已比不上國軍。隱蔽的工事儘管堅固,但畢竟在地下,如果遭到炮火的連續打擊,即使不被摧毀,也會被掩埋;日本兵深知這一點,為防重炮持續的轟炸,以及炸藥包的定點投擲,他們衝出暗堡、躍出戰壕,和攻擊部隊展開了白刃戰。為免誤傷戰友,攻擊方支援兄弟部隊的重炮和機槍停止了射擊,步兵隻好依靠自身的輕武器或大刀與擅長白刃格鬥的的日本兵麵對麵纏鬥,人數處於劣勢的日本兵因此漸漸占據了上風。
發生的這一切沒能瞞過一直關注戰爭走勢的景騰,因為這一切的發生都在他的望遠鏡裡。日本兵打死突入陣地的士兵,會重回暗堡、洞窟火力點等隱蔽的場所,自己的士兵還要繼續突進,付出巨大的犧牲,他不敢想象再將生力軍投入滾龍坡付出悲慘死傷的慘況……
“命令炮兵,立刻集中所有的炮火轟炸滾龍坡。遲疑者槍斃!”景騰放下望遠鏡,對發報機前的通訊員怒吼道。
“您不再考慮考慮?”清楚地聽到了遲疑者槍斃的命令,康文玉仍小聲地說,“很多兄弟……都在……”
“彆人不理解,難道你也不理解我?”景騰喃喃細語道。
“把楊團長撤下來吧。他的指揮所隻是靠近滾龍坡,並沒有身處滾龍坡。”康文玉不願更多的戰友死在自己的槍炮下。
“電令楊繹立即後撤,拋下一切。”景騰再次舉起了望遠鏡說,“三分鐘後,炮火覆蓋滾龍坡。”
通訊員短暫地停止了一下手指的按壓,恢複了發報的動作。
軍令無情,卻是為大局著想的;為大局著想的不近人情的軍令,下達的人和執行的人都是強忍熱淚、狠下心做的。
雨點般的炮彈此起彼伏的轟鳴過後,滾龍坡遍布著鮮血淋淋的手臂、斷腿、肉塊,以及寸斷的肝腸胃肺。景騰銜悲茹恨地看著慘絕人寰的場景,小心翼翼地落腳在分不清是敵是友的血肉模糊的屍塊之間,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與日軍玉石俱焚於滾龍坡的混成旅士兵,好像曆經千辛萬苦抗戰的國軍;損兵折將的他們,磨滅了駕馭驚濤駭浪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