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俊放下《五輪書》的餘帙,定睛看了一會兒瓦藍的天空中被風撕扯得厚薄不均的白雲,轉而眺望周圍大小不一的幾十座山頭,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出神地揉搓著。遙遠的家鄉的田野,以及在田野勞作的一言不發的母親和妹妹閃爍在了他的眼睛裡;他的心,無比酸楚。幾滴眼淚從他的眼眶悄悄爬出,無聲地滴落在了泥土上。
望不著邊際的戰爭,像黑夜凜冽的寒風刺痛過青柳俊的心靈,也動搖過他一向堅定的向往戰爭的心;他渴求帝國能早日打敗中國實現大東亞共榮。但草鞋爛裝、麵黃肌瘦的中國士兵卻像柔弱的水,看似不堪一擊,靠近他們時,他們卻能順勢將攻擊者羈絆,令其深陷其中。他有過退卻的打算,隻在一念之間;從小養成的永不言敗的信念很快振奮了他的精神,讓他更加堅定信念與夢想,為達目的,誓不罷休。
日軍先中國軍隊前懂得了鬆山對於控製滇緬公路的重要性。自中國遠征軍第一次遠征失敗、退到了怒江東岸,與怒江西岸的日軍隔江對峙,升任113聯隊聯隊長的青柳俊便著手經營鬆山;一千四百名來自九州的士兵在他的帶領下,充分發揮了礦工出身、善於坑道作業的特長,將鬆山大大小小的山巒掏空,並互相連通。因焦灼的戰事性情愈發暴戾的青柳俊決定將鬆山變作屠宰場,等待卷土重來的中國軍隊。
滇緬公路成為了失去所有工業重鎮和沿海口岸的中國接收外界抗戰物資的唯一通道。鬆山、龍陵和騰衝的失守,意味著滇緬公路被徹底掐斷(鬆山、龍陵和騰衝呈犄角之勢,火力扼製了往來滇緬公路的人員和車輛)。三地之中最不起眼的鬆山,為打通滇緬公路的重中之重;若要收複龍陵和騰衝,往緬甸腹地推進,必先拿下鬆山。
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從子始,至亥止,十二地支寓意了世間萬物的萌發與收藏。青柳俊依照十二地支,給鬆山十餘座山巒起了名字。鬆山最高的高地,他以十二地支之首的“子”命名,即“子高地”。這些高地分布於陰登山、大埡口、滾龍坡、馬鹿塘和黃土坡等山巒,可以一目了然周圍的環境,由坑道、戰壕和暗堡組成的火力網能對任何方向進攻的敵人進行嚴密的火網極殺。
戰壕、坑道和暗堡連通的戰鬥係統是青柳俊一手策劃的作品。他一直引以為傲,特彆是暗堡的設計;為了建好這種上層用於觀察和射擊,中層既能射擊也能住宿,下層位於地下、可通過坑道與其他工事連接的三層堡壘,他費儘了心機——堡壘的頂部整齊地排列四至五層直徑達70厘米的圓木,上麵鋪約3厘米厚的鋼板,再覆蓋1米以上的積土;堡壘的層與層之間,由兩三排直徑為50厘米的圓木做隔層,即使上層倒塌,下層仍能繼續作戰;堡壘的外圍,由三排裝滿土石的汽油桶圍擋,桶與桶之間鑲入多層鋼板,最後用泥土將堡壘偽裝、與環境完全融合。
堡壘建成初期,青柳俊為測試其堅固程度,請求上級派航空兵投擲炸彈轟炸,結果被直接命中的堡壘隻是上層坍塌。由於其隱蔽的良好、構造的堅固和火力全開的零死角,不明真相的進攻方若貿然進攻,必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要麼讓堡壘成為自己和部下的窀穸,要麼讓敵人在鬆山死無葬身之地。誓於鬆山共存亡的青柳俊陰森地想。
中國遠征軍為第二次出征、攻克日軍占據的鬆山和騰衝等地,夜以繼日地重建惠通橋;這一刻,距他們第一次遠征失敗過去了整整兩年。
“橋什麼時候修好?”景飛彎曲著手臂,用力繃緊了肌肉,瞄著突起的肱二頭肌,“滇西的水土真它娘的養人!你看看我,臂大腰圓的;肱二頭肌和胸肌都不明顯了,八塊腹肌也被肥肉蓋住成一塊了,哪兒哪兒都是肥肉……哎,早知道少吃一點了。”
“說一套做一套。”李少強不屑地說,“好吃好喝時,你怎麼不忌口?哪次你不是吃撐得半死?”
“你這不是廢話嘛,燉得稀爛的羊肉咬一口滿嘴流油,又酥又辣的青魚吃了一條還想再來一條。美食,不可辜負!”景飛浮想聯翩地說,“我昨晚睡覺前吃了幾隻癩蛤蟆,偷喝了半斤楊梅酒。滋味,妙不可言呐!”
“多麼惡心的東西,你竟然下得去嘴!”
“老柴整理過了。頭也剁了,皮也剝了,內臟去得乾乾淨淨。排毒的,好東西啊。”
“吃死你!”
“你懂個屁!身上長了痱子、瘡之類的,吃了就好。”
“有根據嗎?”
“這個……”景飛想了想說,“我爹沒跟我說過。但關於吃,有個說法——隻要是背朝天的,都能吃。”
“瞎□□折騰。少吃一口不要緊,吃出毛病夠你後悔的。”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吃好喝好,不是為了反攻做準備嘛。就等著勤勞的工兵手腳麻利地架好橋,昂起胸膛的我,猛虎下山般衝過去了。”
李少強嗬嗬笑了笑,說:“從橋上過去你就彆想了;剛得到的命令,我們和打頭陣的新28師一樣,強渡怒江。”
“從哪兒道聽途說的假新聞?什麼時候你的消息比我靈通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個屁。”
“哎,你這個人啊,自以為是得很!”李少強說完,不再耍嘴皮賣關子,“何冰去旅座那兒彙報,中途遇到了我……”
“那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買點水果來拜訪我?”景飛指著少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哦哦……好啊,你們知道這是個多麼大的錯誤嗎?你們知道這個錯誤的嚴重性嗎?我如果跟上峰實名舉報,你有什麼後果知道嗎?快說,他還跟你說了什麼;你不告訴我,我現在就去找參謀長檢舉你們泄漏軍情。”
“本來我想說的,你這麼說……”李少強微笑著說,“我就不說了。”
“看你嘚瑟的!”景飛佯怒道,“行了,嚇不到你。快說,我請你快說行了吧?”
“新28師傷亡了兩千人!”
“不可能,這才幾天?不可能,不可能。”景飛明知少強不會拿戰友的生死說笑,依然希望這個殘酷的數字是假的,“新28師自第一次入緬作戰潰敗,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惡氣,等了兩年等來了一雪前恥的機會,就這麼不堪一擊,敗了?”
“日軍的工事相當複雜。韋營長和何冰隻能遠距離的觀察,具體的不知道;因為日本兵在暗堡和地道中運動,他們連他們的影子都沒見到。”
“新28師6月4日發起進攻鬆山主峰之前,咱們的重炮和飛虎隊不是對鬆山的前沿屏障陰登山連續轟炸了十多天嗎?飛機、大炮都白忙活了,一點兒作用都沒起?什麼樣的堡壘堅固到飛機的大炸彈都傷不了?”
“你隻知道新28師為了複仇臥薪嘗膽了兩年,卻不知道日本兵這兩年在鬆山大興土木、構建了精湛的工事;等你看到了他們在鬆山所築的工事,就會改變自己為達目的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是多麼的不值一提!隻看到自己的成就,忽略了自律的對手怎樣錘煉自己,是思維的欠缺,更是失敗的根本原因。占據了各關鍵位置的日本兵將我方的排兵布陣觀察得一清二楚,我們想了解他們的布防卻不可能,因為他們躲在堡壘、壕溝和地下通道中,影子都不露。”
“說我沒見過日本兵鬆山的工事,你不也一樣沒見過?就會吹牛皮。在你這兒得到的消息都是皮毛,我去參謀長那兒深入的了解一下。一塊兒去?”
“我不去。我沒你臉皮厚,怕被罵,難為情。”
“你這人,嘴上正人君子,其實是個無賴!”
通訊兵讀完特種混成旅接替新28師攻打鬆山的電報,景騰沉思了片刻,召集康文玉和楊繹來到了作戰室,商討對策。康文玉拿起立在沙盤邊緣的棍子,指著沙盤上最高的一片區域說:“鬆山主峰的火網密集,並可得到周圍山頭火力點的支援,攻擊主峰必然遭到各種火力的圍攻,在密集的火網邊緣尋找薄弱環節取得突破才是明智的選擇。”
“你認為應該從何處進攻?”景騰的目光遊走於沙盤上清楚標明名稱的高地,頭也不抬地問。
“滾龍坡互相配合作戰的高地較少,攻擊相對容易。”康文玉的棍子定格在了一個地方,“韋營長偵查發現,新28師以占領製高點為作戰目標的做法是錯誤的。因為往上突進的攻擊會成為裸露在堡壘前的活靶子,特彆是我軍從未遇到過的反斜麵工事;它的突如其來的火力令毫無防備的我方腹背受敵,無法招架,必須將一舉攻占高地的戰法變為逐步攻占,全殲守敵,才能真正的占領陣地。”
“第20集團軍向騰衝發起的右翼攻勢和第11集團軍向龍陵發起的左翼攻勢都因不起眼的鬆山陷入了困境,原本為了消除第20集團軍和第11集團軍側翼安全的被忽略的新28師的鬆山之戰竟然是打通滇緬公路、會師駐印遠征軍的重點!不消滅鬆山之敵,我們從滇緬公路行進的車輛和人員都在敵人的火力控製之下;隻有消滅鬆山的全部敵人,我們才能向騰衝和龍陵運輸彈藥,打下騰衝和龍陵,才能向緬甸的縱深推進。”楊繹說。
“不管是不是獨立的高地,攻克複雜的堡壘都需設法避開凶猛的火力網。利用交通壕行進是不錯的方法,雖然推進的速度慢,卻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傷亡;等到快接近堡壘時出其不意地發起衝鋒或使用□□,定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康文玉說。
“工兵掘進多少米,步兵前進多少米,不失為一個步步為營的好方法;找不出彆的辦法,隻好用這個笨、卻最有效的辦法了。對於神出鬼沒的對手,必須一勞永逸的解決;消滅敵有生力量,才是標本兼治解決堡壘等堅固工事的務實方法。”楊繹激動地說,“新28師垮得好。他們不垮,輪不到我等揚威鬆山!”
“鬆山,關係著中國抗戰的命運!自抗戰全麵爆發,日軍一直扮演攻擊者的角色,而我方隻有被動挨打;艱苦的鬆山作戰,將成為我軍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攻堅戰。”景騰的目光遊走於沙盤說,“如果上天讓我血灑鬆山,願我的一腔熱血能給迷茫的抗戰之路帶去一絲短暫的光亮,也祝各位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好運。”